台上,廠長晃著那個鑰匙串,高聲說:“……但是,我現在決定,把這套房子分給班永順同誌!”
忽一下,會場上立時靜了……
廠長說:“大家要問為什麼?告訴大家,是因為胡辣湯!大家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是從農村來的。他們已分居很多年,妻子沒有工作,還帶著兩個孩子,孩子大了,可四口人仍然睡在一張床上!大家也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如今在街頭上賣胡辣湯。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喝過他的胡辣湯吧?(說到這裏,廠長又停頓了一下,聲音略略放低,帶著沙啞和傷感)……我每次走到街口上,大嫂,也就是班永順同誌的妻子,都要讓我喝她的胡辣湯。她拉住我,把湯盛上,雙手捧到我麵前……可我沒有喝過,一次也沒有。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不敢喝呀同誌們!我知道,她不收我的錢,她決不會收我的錢。每天每天……隻要我一走到那裏,她就非讓我喝……(說到這裏,廠長從兜裏掏出一隻手絹擦了擦眼,他掉淚了!)我心裏很難過。我知道,她是有求於我呀!因為,我是廠長……”
廠長的話,時高時低,一下子把會場上的氣氛調動起來了。把人的心都說動了,有人跟著也掉下淚來……
台下坐著的班永順,雙手捂著臉,淚流滿麵……
廠長再次揚了揚手裏的那個鑰匙串,高聲說:“所以,我決定,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誌。請班永順同誌到台上來!”
台下響起了一片掌聲!工人們全都“唰”地轉過臉來,四下打聽,尋找後邊坐著的班永順……
在後排座位上,眾人亂嚷嚷地喊著,把老班往前邊推:“去呀,快去呀!”
班永順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眾人的注目下,佝著腰,很狼狽地向台上走去……
可是,上台之後,班永順卻沒有去接那串鑰匙。班永順手腳失措地站在廠長麵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慌亂地說:“不,不,你別,廠長。廠裏的心意我領了。別,別為我……我,我可以等,我還能等,我不要……”
廠長掂著鑰匙,說:“收下吧,班永順同誌。”
班永順說:“別,廠長,可別。這,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住了,心裏也不安,我等吧,我等。”
廠長拍了拍班永順,說:“多好的同誌呀!”說著,又把臉轉向台下,對下麵的工人們說:“班永順同誌執意不要,他是為廠裏著想啊!那麼,怎麼辦呢?”他停下來,撓撓頭,思考了一下,說:“那麼,我就代表全廠,謝謝班永順同誌了!”
說著,廠長彎下腰來,對著班永順鞠了一躬。班永順也慌忙彎腰給他鞠躬。
廠長又對著台下說:“班永順同誌表態了,廠長怎麼辦?大家說,廠長該怎麼辦?”
下邊有工人吆喝說:“廠長也表個態!”
廠長說:“……這叫逼上梁山哪!好吧,衝著班永順同誌,我也表個態:三年?不不不,還是保險一點,咱保險一點,五年,五年之內吧,要讓全廠職工都住上像樣的、寬敞的房子!”
一片熱烈的掌聲!
廠長接著說:“請大家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說的話沒有兌現,有一個職工沒住上,我將引咎辭職!從這個台子上滾下去!”
又是一片經久不息的、更為熱烈的掌聲!
掌聲過後,廠長笑著說:“下邊,有個小事,我請大家幫個忙。下了班,方便的時候,空閑的時候,不想做飯的時候,請同誌們代我嚐嚐嫂子的胡辣湯……”
“哄”一聲,人們都笑了。
廠長頓了一下,伸出手來,高聲說:“但是,一定要付錢!”
散會後,工人們回到車間裏,仍在議論廠長的講話。他們三五人圍在一起,一個個激動不已……
梁全山點著老班的鼻子說:“老班呀,老班,你說你傻不傻?鑰匙眼看到手了,操,你不要!你是真不想要還是假不想要?淨裝熊!”
小田說:“廠長真不簡單哪!那話說的,蓋帽兒了!可以說是三箭齊發!”
白占元說:“真是當廠長的,聽聽人家那講話,多有水平!”
李素雲說:“就是。都把我說掉淚了……”
有的工人湊過來說:“老班也是,幾句好話,房都不要了,那是一套房啊!”
這會兒了,班永順的臉仍是紅撲撲的,他說:“廠長這麼抬舉咱,咱咋說呢?咱還好意思要嗎?”
梁全山說:“弄了半天,這不是白忙活了嗎?”
李素雲說:“也不是白忙活,廠長發話了,五年叫大家都住上……”
梁全山說:“那,也是說說,還在雲彩眼兒裏呢……”
周世中看了眾人一眼,說:“要叫我說,老班,那房,你該要……”
班永順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那、那……嗨,吐口唾沫,咱也不能再舔起來呀……”
小田說:“班師傅,你看徐廠長的臉了嗎?他在台上坐著,臉一紅一白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以後啊,可別讓他再喝你家的胡辣湯了,他淨騙人!”
眾人都笑了……
林曉玉出院了。
出院這天,本來,她哥哥林凡要派車來接的。可林曉玉沒等車來,就和小田一塊,悄悄地打“的士”走了……
臨上車時,小田說:“還是等等你哥吧,他說要派車來……”
林曉玉說:“你別管,我罰他呢!罰他空跑一趟,誰讓他不常來看我……”
下了車,林曉玉領著小田來到了一棟豪華漂亮的公寓樓前。小田望望那樓問:“這就是你家呀?”
林曉玉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是吧。暫時是。”
小田還想問什麼,林曉玉一揚頭發,俏皮地說:“別調查了,上去吧。”
兩人走上樓來,進了門,小田一下怔住了:太豪華!這是一套裝修過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廳很大,雙陽台,屋子裏擺滿了各種高檔、豪華的組合式家具;電視、冰箱、電話、音響……一切的一切應有盡有!
林曉玉很隨便地說:“坐啊,愣著幹什麼?”
小田四處打量著,“噢”了一聲,仍然沒有坐……
林曉玉把頭上的發卡去掉,頓時,一頭烏發像瀑布似地垂下來……她揉了揉頭發,說:“你坐吧。我先洗個澡。三個多月沒洗了,身上都臭了……”說著,她一邊往臥室走,一邊又說:“想喝什麼,冰箱裏有,你自己拿吧。”
小田在軟軟的羊皮沙發上坐下來,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裏,身上陡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時,桌上的電話:叮鈴鈴……響了。小田站起身,不知該不該去接。他愣了一會兒,朝洗浴間喊了一聲:“哎,電話。”
先是有嘩嘩的水聲傳過來,接著是林曉玉的聲音,她說:“我哥。別理他。讓他急急。”
小田說:“這,不大好吧?”說著,剛要去接,電話又不響了。
房間裏隻剩下了撩人的水聲。小田很拘束地在那兒坐著,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他頭上冒汗了。他勾下頭,心裏說:別看,你別看!可他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透過沾滿水汽的玻璃門,他看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白皙的身影……
待林曉玉洗完,再次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時候,小田簡直有點認不出來了!她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她穿著飄飄的半透明的絲織白裙,亭亭玉立,在小田眼裏,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林曉玉站在小田麵前,身子轉了一圈,大方地說:“我漂亮嗎?”
小田有點窘,想看她,又不敢看,呆呆地說:“漂亮。”
林曉玉笑著說:“底氣不足哇!”
小田忙說:“漂亮。真的。”
林曉玉說:“看你頭上的汗。你怎麼不開空調?”說著,走過去開了空調。這時,電話鈴又響了,她走過去,拿起電話,聽了一會兒,撒嬌說:“哥,我罰你,我就是要罰你。對,我就是要讓你空跑一趟。忙,你當然忙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別羅嗦了,我知道啦。好,好,你派人送來吧。不要那麼多,精一點……好,多少?好吧。快一點,我都餓了……”
天熱了。
傍晚,在“多家灶”三家合用的廚房裏,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油煙味……
崔玉娟、王大蘭分別在自家的灶前炒菜。兩人都是一身的汗,像是水洗了一樣……
王大蘭一邊炒菜一邊說:“這兩天,怎麼沒見小田?”
崔玉娟說:“你不知道?小田談對象了。聽老梁說,就是他們送醫院的那個姑娘,還是大學生呢!”
王大蘭說:“喲,小田還怪有福哪!找了個這麼好的對象。長得啥樣?”
崔玉娟說:“老梁說,高挑挑兒的,可漂亮了。”
王大蘭說:“這回救人可救到家了。”
崔玉娟說:“可不,小田都迷了!成天在醫院泡著……”
王大蘭說:“你們廠這一段怎麼樣?工資發下來了吧?”
崔玉娟說:“發啥?發了兩箱子床單,讓自己去賣呢。”
王大蘭說:“真是的……”
在那棟豪華公寓樓裏,一個穿(印有“荷花大酒店”字樣)白色製服的年輕人走上樓來。他手裏提著一個大食品盒,胳肢窩裏還夾著一個紙包……
年輕人在三樓的一個門前停住,敲了敲門。林曉玉即刻出現在門前。那年輕人問:“是林小姐吧?”
林曉玉點了點頭。
那年輕人說:“這是總經理讓送來的。”
林曉玉說:“謝謝。進來吧。”
那年輕人走進來,把食品盒放下,打開盒子,裏邊是幾樣熱氣騰騰的菜肴……而後,他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看了看林曉玉,說:“這是……”
林曉玉含蓄地說:“放下吧,我知道了。”
那年輕人很知趣地後退一步,說:“那我走了。”說著,轉身退出門去。
這會兒,林曉玉成了一隻歡快的飛來飛去的小鳥。她在屋裏一趟趟地跑來跑去,像變魔術似的擺上酒、小碗、小碟、小勺、筷子……最後,她又拿出了四支紅蠟燭,一一點上;接著,“啪”的一下,她把燈關上了,屋裏立時出現了紅色的朦朧……
接著,她又把音響打開,一曲“多瑙河之波”像流水一樣瀉出來……
小田沉浸在音樂聲中,在紅紅的燭光裏,看著桌上的精美的菜肴,一時像傻了一樣。他心裏說:“還有這樣的日子?”
到了這時候,林曉玉才款款地走到小田跟前,微微欠身,俏皮地說:“請吧,王子。”
小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是王子。我是個下裏巴人。”
林曉玉說:“是你救了我。在我眼裏,此刻,你就是我的王子。”
小田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好幾個人呢!”
林曉玉說:“行了,行了。別謙虛了。請吧。”
兩人在擺滿菜肴的桌前坐下來。林曉玉端起高腳玻璃酒杯,說:“怎麼樣?還有點情調吧?”
小田說:“太好了!”
林曉玉說:“來,幹杯!為你幹杯,也為我幹杯。”說著,端著杯子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說:“為你的康複幹杯。”
林曉玉喝了點酒(葡萄酒),說:“謝謝。”接著,她又大方地往小田身邊挪了挪,說:“看來,咱們有緣,來,咱喝杯‘交杯酒’吧。”
小田不由地臉紅了,吞吞吐吐地說:“你、你哥、同……意嗎?”
林曉玉說:“喝杯酒跟他有啥關係?”說著,舉起杯子,胳膊穿過小田端杯的手,舉到了小田的嘴邊;小田也笨拙地把胳膊穿過她的胳膊,把杯子舉到了林曉玉嘴前,兩人在紅色燭光下,親密地喝了“交杯酒”……
喝了酒之後,小田紅著臉想說什麼,林曉玉把一個指頭放在嘴邊,小聲說:“別說話。什麼也別說。吃菜,我早就餓了。”
夜裏,班永順室,在那張擁擠的大床上,孩子們已經睡著了。老班兩口在床上躺著,都大掙著兩眼,在小聲說話……
王大蘭說:“廠長真是那麼說的?”
老班說:“可不。不都跟你學了嗎?”
王大蘭說:“廠長真會說話。光往人心窩裏說。”
班永順說:“當著全廠人,你說,咱還有啥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