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娟賣床單出師不利。
本來,頭一次,她是想讓梁全山幫她一塊去賣。可梁全山怕碰見熟人,就說:“你自己去吧,鍛煉鍛煉。”
崔玉娟很生氣,就說:“你一個男子大漢怕丟人,讓我去鍛煉鍛煉?我知道,反正不是你們廠的產品,說到天邊你也不會去。好,我就去!看誰能把我吃了?”
女兒小芬站在一旁,很懂事地說:“媽,我跟你一塊去吧?”
梁全山順水推舟說:“好,小芬去吧。跟你媽做個伴兒。”
於是,在這天上午,崔玉娟和女兒一塊用自行車推著一箱子毛巾、床單到大街上去賣……
她們來到一個熱鬧繁華的街口上,在路邊的梧桐樹上拴了一根繩子,把要賣的床單、毛巾一條條掛出來……
崔玉娟又拾來一塊磚頭,把事先寫好的一張有“出口轉內銷,降價處理”字樣的白紙壓在箱子上。而後兩人就站在路邊上,等人來買。
開初,她有點不好意思,站得遠遠的。過一會兒,見沒人問,就走得近前些,再近前些……見還沒人買,就壯著膽子小聲問過往的路人:“要床單不要?便宜呀。”
女兒小芬也學著她的樣子,跟著小聲說:“阿姨要毛巾不要?叔叔要床單不要?這是我媽媽廠裏生產的……”
聽女兒這麼一說,崔玉娟眼濕了,心一橫,大聲吆喝起來:“誰要床單,降價處理!出廠價……”
漸漸,有人圍上來了。有人上前看看,還有的拿起來摸摸……一邊看一邊問:“是純棉的?”
崔玉娟說:“保證純棉,是自己廠裏生產的……”
還沒等有人問價,就見兩個工商所的人走了過來。這倆人分開眾人,走上前來,很嚴肅地說:“是誰讓你在這兒賣的?”
崔玉娟忙說:“沒誰呀。怎麼,不讓賣呀?”
工商所的人看了看她說:“營業執照呢?拿出來看看。”
崔玉娟說:“啥執照?沒有執照。這是我們廠裏生產的,廠裏發不下來工資。”
工商所的人問:“你是哪個廠的?”
崔玉娟說:“棉織廠的。”
工商所的人說:“收起來吧,收起來吧。你這算是無照經營。明白嗎?也就是非法經營。按規定,我們可以罰款。不過,你這算是特殊情況,下不為例。收起來,不要再賣了。”
另一個年歲大些的人,很客氣地說:“你們棉織廠的情況我們知道。目前有些困難我們也理解。不過,你不能在這兒賣……”
崔玉娟說:“那你讓我上哪兒賣?”
那人說:“你要是長期賣,可以申請個執照,找個固定攤點,也不花多少錢。可你這是一次性的,過幾天廠裏效益好了,你就上班了。專門申請執照劃不來。可你要在這兒賣,影響不好。這兒人流量大,攤幾多,讓你賣,不讓別人賣,人家會有意見。我看你還是走吧……”
崔玉娟看人家很客氣,也沒罰她,就說:“好,好。我走,我不在這兒賣了。”說著,就去收床單,解繩子。
柴油機廠大門口,白小國晃晃悠悠地走進了傳達室……
白占元正坐在傳達室裏值班,看見他,就說:“你不好好在廠裏上班,跑這兒幹啥?”
白小國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說:“看看,老爺子,你看見我就沒好氣。我是誰呀?我是你兒子呀。你有多少個兒子呀?你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個兒子你還這樣對待他?合適不合適?”
白占元說:“你,不就是要錢嗎?才幾天,錢又花完了?”
白小國說:“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要錢的?哎呀,我沒法跟你說,咱倆也說不到一塊。這叫代溝,懂嗎?我就不興幹點別的?”
白占元說:“我看你這幾天一直在這兒晃,你到底有啥事兒?”
白小國說:“沒事。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
白占元說:“廠裏有製度。你好好去你們廠上你的班,別動不動就往我這兒跑。”
白小國說:“給我鑰匙。”
白占元說:“要我的鑰匙幹啥?你的鑰匙呢?”
白小國說:“忘家了。”
白占元說:“你看你,幹啥都丟三拉四的……”說著,從褲腰上摸出一串鑰匙來。
白小國接過來,擺放在手裏,“嘩啦”了兩下,指著其中一把鑰匙問:“這把是門上的吧?”
白占元指指說:“是那把。這把是廢品箱上的。那把!”說著,就要給他往下取……
白小國一把抓過來,說:“別麻煩了。一會兒我給你送過來……”
白占元“哎,哎”了兩聲,可白小國已經走了……
半上午的時候,在另一條大街上。崔玉娟又開始賣了……
仍是在路邊樹上掛一條繩子,仍是那個“出口轉內銷,降價處理”的紙廣告……娘倆站了很久,就是沒人買……
崔玉娟怕女兒受不了,問:“小芬,你餓不餓?”
小芬說:“不餓。”
崔玉娟又問:“渴不渴?”
小芬咂咂嘴,猶豫了一下,說:“不渴。”
崔玉娟撫摸著女兒的頭說:“跟媽出來受罪了。要不,我給你買瓶汽水吧?”
小芬搖搖頭,說:“不。一件還沒賣呢,等賣了再說吧!”
這時,又有一個稅務所的人走了過來。他走到跟前,問:“你的稅務登記證呢?拿出來我看看。”
崔玉娟說:“沒有。”
那人說:“是臨時性的?”
崔玉娟說:“是。廠裏……”
那人說:“臨時性的,交五塊錢。”
崔玉娟說:“我一件都沒賣,哪來的錢?”
那人說:“你看,你沒有辦證,也沒有執照。叫你交五塊錢,就已經是照顧你了。五塊錢算啥?”
崔玉娟說:“我是棉織廠的工人。廠裏產品積壓,賣不出去,也發不下來工資,分了些床單,你說叫我咋辦?”
那人看了看她說:“噢,噢噢。你是棉織廠的。我妹妹也是棉織廠的。你們廠的情況我知道。這樣吧,作為特殊情況,稅可以免。但你不能在這兒賣……”
崔玉娟說:“你看,我都換了好幾個地方了,到這兒這兒不讓;到那兒那兒不讓……”
那人說:“在這兒賣必須上稅,誰也不能特殊。這樣吧,我給你介紹個地方,你到五一廣場去,那兒有個星期天市場,是市裏特批免稅的。我妹妹就在那兒賣。你去那兒,保證不會有人找你的麻煩了……”
崔玉娟驚喜地問:“真的?”
那人說:“我騙你幹啥?快去吧!”那人說著,也幫著崔玉娟收拾起來。
白小國在街口處配鑰匙。
街口上配鑰匙的有好幾個攤兒。他先找那位年歲大的。對他說:“老頭配把鑰匙。”
說著,他拿出一串鑰匙,指著其中的一把說:“就配這一把。多少錢?”
那老頭翻眼看看他說:“五十塊。”
白小國馬上說:“你劫路去吧!”
老頭笑了,說:“我不給你配,我也不掙這錢。”
白小國說:“你這是啥意思?”
老頭說:“沒啥意思。”
白小國氣呼呼地說:“還有不願掙錢的?”說著往另一個攤兒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看著吧,有掙錢的。”
李素雲跟魏書田離婚了。兩人是“和平”離婚的。他們說好了,先離婚,三個月後再複婚。
兩人出門時和和氣氣的,一同往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去。他們打算悄悄地把手續辦了,不讓任何人知道。
出門時,被王大蘭瞅見了。王大蘭見兩人一塊走著,和顏悅色的。就跑去對周世中說:“素雲她兩口子和好了!”
……當一切手續辦完,兩人又一同走出婚姻登記處的時候,李素雲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有一種預感,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麼……
魏書田忙說:“素雲,你放心。少則仨月,多則五個月,我一定回來。”
李素雲看看他說:“你不是說三個月嗎?”
魏書田說:“三個月,三個月我一定回來。”
李素雲說:“你不去看看孩子?”
魏書田說:“行,行,去看看小軍,也順便看看孩子他姥姥……”
李素雲說:“這事兒……”
魏書田馬上說:“對,這事兒別給老人說,說了淨讓老人操心。反正是你我心裏有數……”
李素雲說:“我有啥數兒?還不是你幹的好事?”
魏書田說:“唉,都是我不好……”
李素雲說:“那錢,你還是帶回去吧。不管怎麼說,人家還是個姑娘。是你對不起人家。她要是……你就把錢給她。”
魏書田說:“她有錢,她有的是錢。”
李素雲說:“她有錢是她的。你……”
魏書田說:“好,好。就按你說的。”
李素雲一邊走,一邊說:“沒想到,離婚這麼容易……”
魏書田下意識地接口說:“容易啥?我托了熟人,塞了一千塊錢……”
李素雲站住了,吃驚地看著他:“你……”
魏書田自知失口,忙掩飾說:“素雲,我也是沒辦法呀,這都是逼出來的。是假離呀,咱是假離呀……”
李素雲喃喃地說:“我說呢,問也不問,就說那麼幾句話……”
魏書田說:“現在離婚的多,手續都簡化了……”接著突然一指,說:“哎,咱給他姥姥買個蛋糕吧?”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來,見家裏還沒人。就騎著自行車出來接她們。
他騎著自行車從東邊騎到西邊,又從西邊找到東邊,還是沒看見人影兒。他焦急地自言自語說:“怎麼還不回來?出啥事了?”
一直到街燈亮了的時候,他才看見了娘倆兒的身影兒……他騎車趕過去,問:“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崔玉娟和女兒都是一臉汗汙,一臉疲憊,話都懶得說……
梁全山又問:“賣出去了嗎?”
崔玉娟沒有吭聲。女兒小芬揉著小臉,說:“才賣出去一條。”
梁全山說:“一條也行。一條單子不就二十多塊嗎?”
崔玉娟愁著臉說:“跑了一天,一條也沒賣出去。天快黑的時候,一個老太太來收衛生費,說一個攤位五毛錢。我說貨沒賣出去。收衛生費的老太太可憐我,才買了一條毛巾。毛巾三塊錢一條,我說收兩塊五,那五毛錢交衛生費,老太太還非給三塊不可……”
梁全山一聽,說:“算了,算了。別再出去賣了。你看看,折騰得一家人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