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娟說:“唉,小芬也跟著受罪。孩子看沒賣錢,連瓶汽水都不舍得喝。看見人家孩子喝飲料,她眼巴巴的……”
梁全山批評說:“喝嘛!人家喝得起,咱也喝得起!你呀,不會給小芬買罐‘健力寶’?”
小芬大人似地說:“媽,你們廠以後別再生產這劣質產品了,人家光看看,就是不要……”
崔玉娟說:“就是。這出來一賣,我才知道,我們廠的產品怪不道會積壓,不光是質量不好,花色也俗……”
梁全山說:“好了,好了,趕快回家吧。地方上這事兒……”
夜半時分,在柴油機廠院內的一個牆角處,晃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兒……
這個人就是白小國。他四下看看,一甩手,把一個明鋥鋥的東西從牆上扔了出去。一邊扔還一邊說:“接住,這是個500的遊標卡尺……”
牆外的小馬說:“好家夥,值七百多塊呢!”
接著,白小國又接二連三的往外扔東西,有鉗子、扳手、千分表、角尺……
牆外的小馬說:“喂,哥們兒,你快點。咱這叫星期天遊擊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白小國一邊扔著,一邊埋怨說:“去你們廠那次,也沒弄住啥……”
小馬說:“時候不對……咋沒?白鋼刀,十幾把哪……哎哎,你快點,快點快點!來人啦!”
白小國一聽來人了,也慌了,忙說:“還有一包刀頭呢?這家夥死沉,扔不動……”
小馬在牆外說:“來人了,真來人了!我得趕緊走。”
白小國說:“那這刀頭……”
小馬說:“刀頭從大門口背出去算了。你老爺子值班,你怕啥?我走了,我得走了,還是老地方見。”
牆外果然有了腳步聲……
白小國在地上蹲了一會兒,而後,他站起身來,遲疑了片刻,朝遠處的大門口看了一眼,背起那個沉甸甸的工具包,朝大門口走去……
可是,他剛走幾步,就見有手電光照過來,跟著是一聲斷喝:“誰?站住!”
白小國一聽是父親的聲音,就徑直迎上去,說:“爸,是我,我是小國。”
白占元一怔,手抖抖地晃著手電筒,說:“你?半夜三更,跑廠裏來幹啥?”
白小國卻隻管往傳達室走,一邊走一邊說:“當然有事了。沒事我會來?”
白小國大模大樣地進了傳達室。白占元愣了愣,也跟了進來……
白占元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工具包,吃驚地問:“這裏邊裝的是啥”?
白小國嘻皮笑臉地說:“老爺子,我這是辦好事呢,你知道吧,一個鄉鎮企業的朋友,托我給他搞點廢刀具。你說,我能不盡這個義務嗎?”
白占元望著他,臉色漸漸黑下來,心也沉重起來,說:“你,深更半夜辦好事?你竟然來廠裏偷?”
白小國說:“老爺子,這叫偷嗎?都是些大廠不用的東西,說不中聽話,都是你撿的廢刀具,用過的刀具。扔不是扔了,給那些村辦企業,不多多少少換倆錢?也省得你說我老問你要錢。這叫廢物利用。”
白占元厲聲說:“你趕緊給我送回去!從哪兒偷的,還送到哪兒。然後,然後跟我去自首……”
白小國雙手抱膀兒,從容地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現在啥年月了?你怎麼還這麼古板?你說啥叫公?啥叫私?現在都他娘的承包了,那啥合資企業,獨資企業,算不算資本家辦的?拿資本家點東西算啥?我知道你是為國家。可這會兒哪兒還有國家的?都他媽的是私人的了!你想想,廠長是法人,啥都是廠長說了算。廠長說賣機器就賣機器,廠長說買小車兒就買小車兒,這這能算是國家的?我們廠,廠長一上任就買輛‘奧迪’,二十多萬,他花的是誰的錢?小馬那廠,辦個公司,一家夥賠一百多萬,說是交學費了,交誰的學費?這不都是工人幹出來的。工人不能拿,他們寫個條兒,想怎麼拿怎麼拿。老爺子你別迷了!”
白占元說:“我不聽你胡扯!馬上送回去!公家的東西,就是公家的東西。一根草都不能摸!”
白小國說:“我不送。你報警吧。讓他們來抓我吧。”
白占元痛苦地點著兒子:“你,你……”
白小國說:“你要是不叫人,我可背走了。”
白占元望著這唯一的兒子,沉痛地說:“小國。兒子。你打我臉呢!你是打你爸的臉呢!你爸清白了一輩子,今天要壞到你的手裏……兒子呀,你學好吧。你饒了我吧,你給我送回去,咱去自首……”
白小國說:“看看,看看,老爺子,這話是咋說的?隻能是你饒了我……”
白占元流淚了,他流著淚說:“兒子呀,你從小沒娘,你爸……”
白小國看老爺子傷心了,覺得是個機會,二話不說,背上那個工具包就走。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老爺子,拜拜了。”
白占元追到門口,萬分悲痛地喊:“小國,你回來。我求你了,孩子,你回來……”
白小國回過頭,邊走邊說:“老爺子,你可就這麼一個兒子……”
白占元再次用帶血的聲音喊:“兒子!”
白小國這時已走到了大門的門坎上,隻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邁出去了……
就在這時,白占元拉響了警鈴……
立時,保衛科的幾個人從廠辦公樓上跑了下來……
白小國臉白了,他手一鬆,肩上挎的工具包掉在了地上……
保衛科長拿著警棒帶頭衝過來,望著白占元說:“白師傅……”
白占元艱難地伸手指了指兒子:“他偷……”
黑暗中,梁全山兩口子在床上躺著……
梁全山說:“睡吧睡吧,賣不出去算了。”
崔玉娟說:“你先睡吧,我睡不著。”
梁全山說:“你一會兒一翻,一會兒一翻,我能睡著嗎?”
崔玉娟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行,我明天還得去賣。”
梁全山說:“還賣?你們廠那產品……”
崔玉娟說:“我想了,我去鄉下賣。趕農村的廟會……”
梁全山說:“賣不出去就算了,還去。那麼遠,你怎麼去?”
崔玉娟說:“我騎車去。”
梁全山說:“我又沒埋怨你。你咋……”
崔玉娟說:“我非得把輸的錢掙回來。不能讓你老叨咕我!”
梁全山說:“隻要你改了,不再賭,我還會叨咕你?”
崔玉娟傷心地說:“咋沒叨咕?一說就說到那事上,自從我輸了錢,見人就低一頭。在廠裏抬不起頭,回家來還抬不起頭……”
梁全山說:“看你說的,誰讓你抬不起頭了?”
崔玉娟哭著說:“一樓的人都知道。你說我這臉往哪兒放?”
梁全山說:“看看,明明是你讓捆的,拐回來又埋怨我……”
崔玉娟說著,黑暗中,一臉的淚……
黎明時分,王大蘭已熬好了一大鍋胡辣湯。她從廚房裏走出來,卻見崔玉娟也早早地起來了,正在過道裏捆一個大紙箱子……
王大蘭說:“喲,起這麼早,這是幹啥去呀?”
崔玉娟說:“還是廠裏發的那些床單,我想去鄉下賣賣試試……”
王大蘭說:“是去趕會吧?”
崔玉娟說:“也不知行不行?聽人說,二十裏鋪有會。”
王大蘭說:“恁遠?怎不讓小芬他爸幫幫你。”
崔玉娟一邊捆一邊說:“誰的罪誰受。人家還睡著呢。”
王大蘭說:“那,我幫你抬下去吧。”
崔玉娟忙說:“不用不用。嫂子,你忙吧。你也不容易……”
王大蘭說:“你是廠裏工人。一時效益不好,歇兩天,趕明就上班了。我這算個啥?”
崔玉娟說:“說起來是國營廠的工人,你看看,這……”
王大蘭說:“不管怎麼說,退休了還有個保證。看個病了,有個啥事了,廠裏管。我這是幹一天,有一天,不幹……”
崔玉娟說:“這會兒也不是那會兒了,都改了……”說著,吃力地扛起箱子,往外走。
王大蘭又追出去說:“叫我給你扶著……”一邊扶,一邊小聲說:“聽說了沒?素雲離婚了。”
崔玉娟扛著箱子,吃驚地說:“誰說的?不會吧?”
王大蘭說:“昨個兒,一個民政局姓方的來喝胡辣湯,他說的……”
崔玉娟說:“看不出來呀。”
王大蘭說:“現在這人,真琢磨不透……”
上午,車站月台上,李素雲來給魏書田送行。
魏書田臉上一掃往日的陰鬱,穿著西裝,打著紫紅領帶,看上去容光煥發的。他看了看身旁的李素雲,說:“你回去吧。”
李素雲說:“等車來了吧,車來了我再走。”
過了一會兒,李素雲看遠處的站台上有賣水果的,就跑過去買了一兜子提過來……
魏書田說:“買那幹啥?”
李素雲說:“你車上吃。”
魏書田說:“車站上的東西不幹淨。”
李素雲看看他,沒吭……
又過了一會兒,魏書田又說:“你回去吧。”
李素雲仍然不說話。
魏書田看了看她,再沒說什麼……
遠遠的,火車終於來了,那轟隆聲由遠而近……
這時,魏書田又看了看李素雲,張了張嘴,終於說:“素雲,我不騙你,我不能再騙你了。我給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千真萬確……不過,我不會回來了。我也是沒有辦法。你也不要去找我,你找我也沒有用……”
李素雲望著他,臉上突然出現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魏書田一不作,二不休,又說:“我給你寫的那張字據,在法律上是不起作用的。那字據可以說沒有任何用處。這,我已經請教過律師了……”
李素雲手一鬆,她手裏提的水果掉在了地上,蘋果、桔子滾得滿地都是……
火車到站了,人們亂紛紛地跑著,有的踩在滾動的蘋果上……
魏書田說:“我承認,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心善,是我對不起你。我在枕頭下放了個存折,那是一萬塊錢,是留給你和孩子的……算是我的一點補償吧。”
李素雲揚起手,在魏書田臉上扇了一巴掌!
魏書田不動,他說:“扇得好,咱們兩清了。我是搞銷售的,從經營術上說,這就叫弄假成真。你記住這個教訓吧。”說完,扭頭朝火車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