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雲仍站在那兒,她眼前一黑,隻見那巨大的火車輪子,正一輪一輪朝她軋過來……
白占元一個人在家裏喝悶酒。他坐在沙發上,喝一盅,歎口氣,再喝一盅,又歎口氣……
這時,兒子白小國垂頭喪氣地走進門前。他進了屋,往父親麵前一站,說:“爸,廠長叫你去一趟。”
白占元慢慢抬起頭,看了兒子一眼……
白小國說:“爸,廠長說了,隻要你去一趟,說句話,他就不讓保衛科報案了。做內部處理……”
白占元歎口氣說:“你……叫我去說啥?三十年了,我清清白白地幹了三十年,從來沒讓人說過一個‘不’字。這,叫我說啥?我還有臉說嗎?我這不成了監守自盜了嗎?你,嗨!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咋能幹這丟人事哪?”
白小國說:“爸,你就不……替我想想?要是派出所把我弄去……”
白占元老淚縱橫,說:“孩兒呀,你這是自作自受啊!你幹下這種丟人事兒,叫……?”
白小國火了,他像狼一樣在屋子裏竄來竄去,說:“我知道,你是怕丟人。你的臉麵金貴,你的臉麵比你兒子的前途金貴!你什麼時候替你兒子想過?你從來沒有。你隻顧你自己。你是個最自私的人!人說虎毒不食子,你連兒子都要出賣!你說你去不去?”
白占元閉上淚眼,顫著嘴唇,問:“小國,你到底……?”
白小國說:“到底啥到底?不就是那些破刀具嗎?還有啥?還能有啥?你要是放我一馬……一點事也沒有!”
白占元又問:“小國,你真沒有再幹別的?”
白小國說:“還有啥?你說我還幹過啥?那些當官的,一桌幾百塊,一桌上千塊,不都是吃的公家的?你怎麼不去管呢?”
白占元說:“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沒看見,不能瞎說。咱是工人,坑人的事,犯法的事,咱不能幹。做人得正啊……”
白小國說:“你別給我扯恁多,我沒功夫聽。你到底去不去吧?”
白占元搖搖頭說:“小國。兒子。該咋辦,是廠領導的事,你叫我咋張嘴說呢?”
白小國“啪啪”地拍著牆上貼的那些獎狀,說:“你不是勞模嗎?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些破紙嗎?那些紙不是你三十年的榮譽嗎?那一堆破紙難道還不能換廠長一句話?”
白占元再次痛苦地搖了搖頭,說:“兒子呀,我,我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嘴呀!”
白小國猛地推開了父親的房門,一頭撞了進去。片刻,他把母親的遺像拿出來,氣衝衝地舉到父親麵前,說:“你給我媽說吧。你到底去不去!”
白占元望著妻子的遺像,淚眼模糊,一時百感交集。他顫顫地站起身來,含著兩行熱淚,喃喃說:“去,我去……”
車站廣場上,李素雲神情恍惚地在人群中走著……
到處都是鮮豔的充滿欲望的人流;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廣告;到處都是映人眼的商品;人在人中走著,人被人淹沒了;人在商品中走著,人又被商品淹沒了……
當李素雲走到一排排掛有“迷你發屋”、“上海電燙”、“巴黎發廊”……的門口時,她被一個招攬生意的小姐拉住了。小姐操一口溫州口音:“理發嗎?理理發嗎?”說著,就往門裏邊拽。
李素雲一聲不吭地跟她進了發廊,接著又被她摁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理發小姐問:“剪嗎?”
李素雲說:“剪。”
理發小姐又問:“燙嗎?”
李素雲說:“燙。”
理發小姐再問:“做麵膜嗎?”
李素雲說:“做。”
兩個理發小姐互相看看,倒怔住了……
在柴油機廠門口,白占元佝著腰轉了一圈又一圈……
有幾次,他鼓足勇氣,已經跨進了廠門,終於還是又退了回來。他的臉抽搐著,像蔫了的茄子一樣。轉過牆角,他狠狠地朝自己臉上聒了一巴掌!
一位當班看門的師傅跑出門問他:“白師傅,有啥事兒?”
他勾著頭說:“沒事。沒事。”
中午時分,在街口賣胡辣湯的王大蘭,瞅見李素雲從外邊走回來,大老遠就打招呼說:“喲,素雲,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燙發了?”
李素雲笑笑,說:“嗯。還沒賣完呢?”
王大蘭一直瞅著李素雲的臉,說:“吃了沒有?盛一碗吧?”
李素雲說:“我不喝。吃過了。”
王大蘭說:“燙燙就是好看。跟換了個人似的……”
李素雲說:“我沒想燙,老魏……”
王大蘭說:“怪不道呢,是魏科長陪你去的吧?”
李素雲說:“是。他陪我去的……”
王大蘭說:“我想著也是。你平時也舍不得花這錢。魏科長掙那麼多錢,不打扮你打扮誰?”
李素雲不再說什麼,快步從攤兒前走了過去……
望著她走去的背影,王大蘭撇撇嘴說:“裝得多像!都離婚了還……”
下午,白占元緩慢地爬上樓來……
進了家門,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悶聲不吭。
聽見聲音,白小國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忙給白占元倒了一杯水。而後,他焦急地問:“爸,見廠長了沒有?”
白占元手捂著頭,一聲不吭……
白小國又問:“廠長是怎麼說的?”
白占元仍然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廠長……”
這話剛說了一半,就聽見門外有人問:“白小國在家嗎?”
白小國往外看看,隨口問:“誰呀?”他一邊說,一邊去掀門簾,當他把門簾掀開時,卻一下子怔住了……
站在門口的是工區的派出所長和片警。所長沒說什麼,徑直走了進來。片警站在門口,說:“白小國,跟我到所裏去一趟吧。”
白小國慌了,扭頭看了看父親,叫道:“爸,你不是……?”說著,又朝門外看看,說:“是找我?”
那個片警說:“走吧,有點事。”
白小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父親,叫道:“爸……”
片警伸手拉了他一下,說:“走吧,走吧。一點小事。”
白小國遲疑了一下,隻好跟那個片警去了……
待兩人走了之後,所長說:“白師傅,對不住了。這事,本來打算讓廠裏做內部處理,可先後又有兩家工廠來報案……”
白占元流著淚,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唉,我教子無方,我有罪呀!”
所長說:“白師傅,你別難過。這也不能怪你。你是老模範了,你的為人誰都知道……”
兩人正說著,白占元卻站起來了。他站在窗口處,望著下樓去的兒子……
片警跟白小國一塊走下樓來。下樓之後,走了沒幾步,隻見那片警伸手抓住了白小國的胳膊,“啪”的一下,把手銬給他戴上了!
白小國一愣,扭頭朝樓上看了看,突然大聲喊道:“姓白的,你聽著,從今往後,咱們一刀兩斷!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爹!”
那片警拽著他,喝道:“嚷啥?老實點!”
白小國仍是一竄一竄地喊:“姓白的,你聽著,我跟你一刀兩斷!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
聽到喊聲,樓上的住戶全跑出來了……人們亂嚷嚷地站在走廊裏往下看。
有的說:“怎麼了?出啥事了?”
有的說:“小國讓派出所的抓走了!”
站在白家門口,所長搖了搖頭,說:“這孩子,不爭氣呀!”
他剛說完,隻見白占元身子晃了晃,往地上倒去。他趕忙上前扶住老白,連聲叫道:“白師傅,老白師傅……”
眾人也都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白師傅扶到了裏屋的床上……
所長對匆匆趕來的周世中說:“勸勸老師傅吧!”
周世中問:“小國那事,嚴重不嚴重?”
所長沉思片刻,說:“看情況吧,盡量挽救……”
夜裏,來勸解的人都走了。白占元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他穿上鞋,想站,可頭暈騰騰的,仍是天旋地轉的感覺,就又坐下來。兒子那撕心裂肺的喊聲仍回響在耳邊!“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的喊聲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
白占元手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從房間裏走出來,又一步一步挪進了兒子的房間。兒子的房間很現代,也很亂……他慢慢在房間裏蹲下來,把扔得亂七八糟的鞋子一雙一雙擺好……
鞋擺好了,他呆呆地望著那些皮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時,周世中又推門走進來。他走到師傅身後,默默地站著。很久,他說:“師傅,事已經出來了,你也別太傷心。”
白占元喃喃地說:“是我害了他。他要什麼,我就給他買什麼。是我把他害了……”
周世中說:“師傅,路是他自己走的。這也不能都怪你……”
白占元轉過臉來,一臉老淚,喃喃說:“我給廠長說了,我臉都不要了,我真給廠長說了……”
夜深了,李素雲卻獨自一個人在高高的樓頂上站著……
眼前是燈火一片的城市,到處都是一閃一閃的霓紅燈……
周世中剛回到家,就被周世慧拉住了。周世慧說:“哥,素雲姐到樓頂上去了。都站老半天了!”
周世中問:“她上去幹啥?”
周世慧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世中又慌忙走出門去,快步爬上五樓,然後順著鐵把手爬上了樓頂……
聽見腳步聲,李素雲轉過臉來。兩人就那麼互相看著,好久之後,李素雲一頭撲到周世中懷裏,哭了……
夜半,在工區派出所的院子裏,有一個黑影在地上蹲著……
這人是白占元,他給兒子送衣服、被褥來了。
當巡夜的所長和幾個民警從外邊走回來,用手電筒一照,問:“誰呀?”
這時,白占元慢慢站起身說:“我……”
派出所長走上前一看,忙說:“是白師傅。快,快,進屋吧。”
白占元說:“所長,我不進去了。這是我給小國……”
所長說:“好,你放心吧。我馬上派人給他送去。”
白占元張了張嘴,眼裏流著淚說:“所長……”
所長握住白占元的手說:“白師傅,你不用說了,我們一定盡力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