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剛下中班的周世中來到大門口,他看見在門口值班的白占元,忙走上前說:“師傅,夜班?”

白占元說:“夜班。”

周世中說:“中午下班時,我碰上所長了。他讓我給你捎個信兒,說小國沒判……”

白占元忙問:“那……?”

周世中說:“所長說,主要是想挽救他,定了一年勞教。”

白占元拍拍腦門,歎口氣說:“世中,都怨我呀……”

周世中安慰他說:“小國受受教育也好。你也別老責怪自己。你會讓他去偷人家?所長說了,勞教不算敵我矛盾,期滿還可以回原單位……”

兩人正說著,李素雲從車間那邊走過來了。她來到門前,湊過來打招呼說:“白師傅夜班?”

白占元說:“噢。素雲也沒走哪?”

李素雲說:“驗活兒,晚了一會兒。”說著,她看了看周世中,又說:“世中,車間選主任的事,你考慮了沒有?你可不能推呀!”

周世中遲疑了一下,說:“我?行嗎?”

李素雲說:“怎麼不行?今兒個,車間裏好幾個老師傅都議論說,隻有你行。叫白師傅說說?”

白占元說:“叫我看也是世中行。”

李素雲說:“到時候,你可別讓。不管怎麼說,在咱們廠,車間主任這一級,享受科級待遇。還有……”

周世中說:“再說吧。”

李素雲說:“這次是民主選舉,老同誌都會投你的票。不過,你也得準備準備……”

三人正說著話,突然,小虎哭著從門外跑進來。他一看見周世中,撲上來,哭得更厲害了……

幾個人忙問:“怎麼了?怎麼了?別哭,別哭……”

小虎哭著說:“姥姥,姥姥不會動了。”

幾個人一時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周世中又問:“你別哭,慢慢說,姥姥到底怎麼了?”

小虎擦著眼裏的淚,嗚咽說:“姥姥……在床上,眼睜著……我叫她,她不應……可嚇人了!”

周世中心裏一緊,忙問:“你媽呢?”

小虎說:“我媽媽跟林叔叔去深圳了。”

周世中說:“那,家裏還有誰?”

小虎說:“有個小阿姨,是鄉下來的。”

周世中再問:“阿姨哪?”

小虎說:“阿姨走了。我害怕……”

周世中臉一變,立刻說:“走,領我去看看。”

白占元也說:“得去看看,去看看吧。”

李素雲說:“世中,我也去吧?說不定……”

周世中說:“不用了。我先去看看再說。”說著,扯著小虎就走。

李素雲說:“需要人手,你說一聲。”

周世中一邊拉著孩子走,一邊說:“好好,回頭再說吧。”

在電器廠家屬院裏,周世中領著兒子匆匆來到了前嶽母家。

嶽母家住在五樓,是兩室一廳的房子。開了門,周世中剛要拉兒子進去,小虎卻往後掙著身子說:“爸爸,我……”

周世中說:“不用怕,有爸爸呢。”說著,他牽著兒子走進了黃秋霞母親住的房間。

黃秋霞的母親在床上躺著,兩眼很恐怖地睜著,顯然人已經死去了……

周世中走到床前,在死去的老人麵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伸出手來,輕輕地將老人的眼合上……

兒子小虎卻退到了門口,不敢看……

周世中回過頭,問兒子:“你媽媽是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說:“走十多天了。”

周世中又問:“阿姨是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說:“早上。早上姥姥罵了阿姨,阿姨就哭著跑了……”停了一會兒,小虎又說:“爸,姥姥好罵人。她也罵你,老罵。”

周世中說:“姥姥是害病害的,心裏躁……”

小虎說:“姥姥誰都罵,連媽媽都罵。就是沒罵過我。”

周世中又站著沉吟了片刻,這才說:“走吧。”說著,牽上兒子,慢慢地走下樓來。他想,應該趕快到電器廠去一趟,黃秋霞的母親是電器廠的退休工人,人死了,應該告訴廠裏,讓電器廠盡快通知黃秋霞……

“多家灶”廚房裏,梁家在熬米湯,班家在下麵條,隻有小田的灶上放著一把鋁壺。

崔玉娟正在一個很小的案板上切菜,一邊切一邊說:“現在這孩子,三天不吃肉,可就饞了。”

王大蘭正往鍋裏下麵條,她隨口應道:“可不是嘛。都一樣。咱那時候,成年不吃肉,不也過了……”

崔玉娟說:“你那倆孩子,多聽話呀,學習又好……”

王大蘭故意謙虛說:“好啥?也是氣人。”說著,探身看看小田的房門,小聲說:“哎哎,小田在家不在?”

崔玉娟說:“在吧?剛才我還看見他上‘廁所’,胳肢窩裏夾本書……”

王大蘭遞小話兒說:“你看小田,從那回事以後……跟換了個人樣,話也少了,見人就像沒看見一樣,走碰頭也不理。那臉,成天陰呆呆的……”

崔玉娟說:“失戀了唄。那女的,把他坑得不輕!”

王大蘭說:“這人哪,也不能太那個了。那會兒,他成天往醫院跑,迷那女的迷的……這會兒,哼!”

兩人正說著,小田推門從屋裏走了出來。他胳肢窩裏仍是夾本書,手裏拿著兩包方便麵。

王大蘭一看小田出來了,忙改口說:“小田,水還沒開呢。”說著,往裏邊讓了讓身子,說:“你看看,這屁大一塊地方……”

小田探身看了看自己的灶,身子又縮了回來。漠然地說:“你們做吧,我再等一會兒。”說著,又悶悶地回房去了。

王大蘭忙說:“水開了我叫你。”說著,又勾回身子,對崔玉娟小聲說:“看看,人跟脫了層皮樣!這人也不能太好,他可是對那女的好吧?好到不能再好了,一百層的好。到了人家還是不要他……”

崔玉娟說:“唉,人哪,隻怕都得受受磨難。我那會兒,開初被組合掉那會兒,不也是脫層皮?心裏沒抓沒撓的,都不想活了……”

王大蘭說:“哎,你那床單,賣完了吧?”

崔玉娟高興地說:“賣完了。我摸著門路了!這樣的產品,隻能下鄉賣,鄉下有人要。有人說,這叫打時間差,農村跟城市錯著呢。那一天,我趕一個鄉下的廟會,會上人山人海的,我連空紙箱都賣了……”

王大蘭說:“這下你不用愁了。”

崔玉娟說:“可不,我又批了好幾箱呢。”

過了一會兒,小田又拿著方便麵出來了。王大蘭看見小田,忙低頭看他的爐子,說:“喲,這水咋還不開呢?”說著,她提起水壺一看:“小田,嗨,火滅了!”

小田也湊上來看了看,說:“滅了?”

王大蘭說:“可不。待會兒我給你夾塊煤。都是麵條,要不一塊吃吧?”

小田忙說:“不,不不。”說著,又退回去了。

王大蘭又說:“你聽說了沒有?他們車間主任退了,又叫選主任哪。老班說,上頭叫民主選舉哩。誰都可以報……”

崔玉娟笑著說:“班師傅準備試試?”

王大蘭說:“他?哼!輪一百也輪不上。你家梁師傅試試還差不多……”

崔玉娟說:“才不行呢。就他那脾氣,誰選他呀……”

話剛落音,梁全山從屋裏走出來了,他往廚房門口一站,說:“誰說我不行?我也是部隊鍛煉出來的,排長都幹過,我咋不行?”

崔玉娟用嘲諷的語氣說:“你行你行,看人家選你不選你?”

梁全山沒把握地說:“選不選在他們,總不能不讓我試試吧?”

這時,王大蘭高聲喊:“老班,端鍋!”

班永順應聲從屋裏走出來,側著身進廚房端鍋,一邊進一邊說:“讓讓,讓讓……”

梁全山一邊躲著身子,一邊笑著說:“老班,選主任哪,你不試試?”

班永順端著鍋說:“我?這一輩子不想了,下一輩吧。叫我說,別的都不行,就世中還行。”

崔玉娟也說:“就是。我看還是人家周師傅有希望。”

梁全山不以為然地說:“這事沒樣,不定選住誰呢。”

王大蘭說:“管他選誰?選誰也是吃飯幹活。誰還不讓幹活?要叫我說,我也是投人家周師傅的票。人家直正……”

梁全山聽他們都說周世中,心裏不是個味,就對著小田的房門喊:“小田,你出來,出來。選主任哩,你選誰呀?”

門開了,小田怔怔地走出來,在門口站著,說:“我選我自己。”

眾人一聽這話,互相看看,都不吭聲了……

此時,李素雲匆匆走進來說:“小虎他姥姥出事了……”

晚上,周世中帶著兒子小虎來到了電機電器廠門口……

他領著小虎剛要進門,卻被一個看大門的老人攔住了:“喂,你找誰?”

周世中忙說:“我找廠領導……”

看大門的老人說:“你沒看,早下班了。”

周世中說:“老師傅,我有急事……”

老人看了看他,問:“你有啥急事?”

周世中隻好說:“你們廠裏一個退休工人死了。她叫孫桂香。我……”

老人“噢”了一聲,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先等一下,我給你打個電話問問。”說著,老人匆匆走進傳達室,打電話去了。

周世中和小虎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老人又走出來說:“廠裏主要領導都不在,工會的頭頭兒也不在。辦公室的人說,都下班了。不過,他說了,他馬上聯係,一會兒就去人。”

周世中忙說:“謝謝,謝謝師傅。”

八點鍾的時候,周世中已經辦完了要辦的事情。他還借了輛三輪車,拉回了一車冰……

兒子還小,幫不上什麼忙。冰是周世中一趟一趟搬上去的……

小虎看爸爸累出了一身大汗,就說:“爸爸,你不是說姥姥死了嗎?還要冰幹什麼?”

周世中一邊忙,一邊說:“姥姥怕熱,讓她涼快涼快。”

小虎說:“死了還怕熱?”

周世中說:“死了更怕熱。”

等一切安排好以後,小虎卻困了。他趴在外邊的椅子上睡著了。周世中從裏邊的房間裏走出來,輕輕地抱起兒子,把他放在另一間屋的床上,又悄悄地退出來,這才覺出了累。他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完,又重新走進黃秋霞母親的房間,從兜裏掏出買來的兩支蠟燭,點燃後,便在床前坐下來,為死去的老人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