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疲憊不堪的周世中剛一進門,就聽見門後傳出一聲斷喝:“站住!”
他扭頭一看,隻見母親餘秀英在門後站著,雙目炯炯,眼裏放出病態的光!原來她一直在門後邊藏著。她手裏拿著一根竹杆,瞄著兒子說:“叛徒,你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叫了一聲:“媽。你……”
周世慧聽見響聲,忙披著衣服從自己房裏跑出來,叫道:“媽啊……”
餘秀英馬上用竹杆指著周世慧,說:“站住。都給我站住!”又說:“世慧,你發現了沒有?你哥是叛徒!”
周世慧一邊往母親跟前走,一邊說:“媽,我哥剛下班回來……”
餘秀英仍然用竹杆指著他們:“告訴你們,我是毛主席派來的。工宣隊是毛主席派來的!”說著,她把竹杆一橫一掃,又說:“世慧,說吧,你站在哪一邊?”
周世慧忙說:“我站在你這一邊。”
餘秀英說:“那好,現在跟我一起背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周世慧也隻好跟著小聲背誦……
餘秀英又說:“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今天就暫時背到這裏吧。世慧,你知道你哥幹啥去了?你哥去幫助敵人去了。那一家姓黃的就是黃世仁!是黃世仁把咱小虎奪走了!你哥還去幫助她,你說這是啥性質?他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十分痛苦地望著母親……
周世慧也看著母親,她靈機一動,說:“媽,我哥已經反戈一擊了。你不是說,反戈一擊有功嗎?”
餘秀英一愣,說:“你哥反戈一擊了?”
周世慧說:“反戈一擊了。”
餘秀英說:“站到這邊來了?”
周世慧說:“站到這邊來了。”
餘秀英說:“你別插嘴。讓他自己表態!”
周世中上前走了兩步,說:“我,站過來了。”
餘秀英這才雙手拄著竹杆,命令道:“那好,毛主席說:站隊站錯了,站過來就是了。現在集合!”
周世慧忙跑上去,跟哥哥站在一起……
餘秀英又喊:“報數!”
周世中、周世慧兩兄妹開始報數。周世中說“一”,周世慧說“二”,周世中說“三”,周世慧說“四”……當他們一直報到“四十五”的時候……周世中掉淚了,周世慧也掉淚了,但他們仍含著淚往下念……
周家的這幕情景全被一個人看在眼裏……
她就是李素雲。
李素雲一直趴在窗外偷偷地看著。最後,她實在受不了了,雙手捂著臉,哭著跑開了……
李素雲跑到老白師傅家,哭著對白占元說:“世中太難了,也太能忍了,餘大媽怎麼這樣哪?”
白占元歎口氣說:“你不知道。文革的時候,餘秀英是學毛著積極分子,老三篇能倒著背。她被抽去當了工宣隊員,進駐學校。有一次學生武鬥,她去製止,被圍了一天一夜,頭下還挨了一磚頭……後來治好了,可從那以後落下了病根,神神道道的……”
李素雲說:“怎麼就……?”
白占元說:“平時好好的,隻要不犯,跟正常人一樣。一犯了病,拽都拽不住。可苦了世中他們啦。”
李素雲說:“這是精神上的毛病,怎麼不治治呢?”
白占元說:“治了。錢沒少花,就是不見效。世中是個孝子,也不願讓他媽受那份罪。精神病院裏,犯了病光用電擊……”
李素雲沒再說什麼,隻是眼裏淚浸浸的……
白占元說:“素雲哪,你幫幫世中吧,世中真是塊車間主任的料子。”
李素雲喃喃地說:“我……”
白占元說:“世中人好啊。我那小國,要有世中的十分之一,我也……”說著,他傷心地搖了搖頭。
李素雲安慰他說:“白師傅,經過這次教訓,小國會學好的。”
白占元說:“嗨,那個狼羔子。學好學壞隨他吧。我不想他,我一點也不想他……”嘴裏這樣說,眼卻濕了。
選舉的日子到了。
這天上午,車間裏召開職工大會。工人們全都坐在機床間的空地上,車間裏一時熙熙攘攘的。會場的前邊是一塊大黑板,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兩個候選人的名字:周世中,田治。
在黑板下邊,還擺著幾張桌子,桌後坐著廠長,工會主席等人……
廠長道:“同誌們,大家都知道,二車間是咱們廠的機械加工車間,是廠裏主要生產車間之一,也是廠全麵改革的試點。這次民主選舉,不劃框框,不定調調。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把大家信任的、有領導能力的、有開拓精神的同誌,選到領導崗位上來。不要小看你們手裏那一票,那可是你們的權力。要學會使用自己的權力,這一票,就要掂掂份量的。總之,希望能夠選出團結,選出幹勁,選出一個新的局麵。好了,下邊請候選人講講吧?”他抬頭四下看了看,大聲說:“誰先講?周師傅,你講吧。大家歡迎!”
一片掌聲!
周世中在掌聲中站起身來,走到會場中間的空地上。他連著熬了幾個通夜,人顯得很疲憊,神情也有些恍惚。他站在那兒,突然間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很久沒有說出話來……
坐在人群中的李素雲知道他是太累了,便匆匆走上前去,當著眾人的麵,給周世中端了一茶缸水……
周世中接過來喝了兩口,穩了穩神兒,才說:“麵對大夥,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在咱們車間幹了二十年了。大家對我是了解的,我對大家也是了解的。我想,有了這種了解和熟悉,已經足夠了。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這個人不會事先許願,我也不想許願。如果大夥選我當車間主任,我想,我起碼可以做到三條:一,我會盡力而為。有多少力量都使出來,做好工作。二,我會一視同仁。善待車間裏的每一個同誌,決不厚此薄彼,也決不會假公濟私。三,車間裏一切事務公開。包括獎金、工時、定額等等,全部公布於眾。車間主任,車間調度,車間質檢員的獎金,隻拿平均數,不能高於一線的工人。我還要補充一點,如果我當選,我不可能一下子許大夥很多好處,說讓大夥拿多少多少獎金,這都是空話。我不說空話。我隻能說,我會盡一切努力……好,我就說到這兒。”
廠長帶頭鼓掌,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班永順在人群中碰碰梁全山說:“看看,世中說得多實在。”
梁全山沒吭聲。
這時,廠長說:“好。下邊……小田,聽小田講!”
掌聲不是很熱烈,掌聲是從一些年輕人堆裏傳出來的……
小田走上前來,故意放低聲音說:“剛才周師傅講了,他講得很好。我知道,在很多方麵,我跟周師傅沒法相比。但是,有些看法,我跟他有所不同……”
在工人群裏,有人嚷嚷說:“他說的啥?”
有人說:“沒聽清。嘰嘰咕咕的……”
小田突然用炸耳的聲音說:“周師傅不許願,我許願!如果我當選車間主任,三個月之內,在座的、工資獎金要翻一番!”
會場上,人們一下像是被蜜蜂蜇了一樣,亂哄哄地議論起來……
有的相互詢問說:“多少?他說多少?”
有的說:“他說翻一番,就是翻一倍!”
有的說:“老天!他真有這能耐?”
有的說:“真要是那麼多,我真投他!”
梁全山忿忿不平地說:“吹吧,吹吧!吹死牛不報稅!”
班永順也搖著頭說:“不實在,不實在。”
小田又突然改用平和的口氣說:“我說獎金、工資翻一番,大家肯定會有疑問。會說,你憑啥呢?你憑啥說,能三個月讓我們的工資翻一倍呢?是不是吹牛?這個問題,下邊我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複!”
會場上慢慢靜下來了,人們都望著小田,迫不及待地想聽他下邊說些什麼……
小田說:“現在,我給大家講一個人。這是個美國人,他的名字叫泰勒。大約一百多年前,這個人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小城市。他家境貧寒,原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小到什麼程度呢?其實就和我們在座的一樣,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且,是一名車工!”
這時,廠長突然插話說:“想不到,二車間藏龍臥虎啊!好,好……你接著講,接著講。”
會場上,坐在人群中的梁全山不服氣地說:“看看,又轉(念ZHUAI,轉文,賣弄的意思。)哩,又轉哩!讀個夜大,識幾個字呀?可不像他了!”
班永順說:“就是。淨說點少天沒日頭的話。”
小田接著說:“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車工,後來成了世界上著名的人物,被人稱作‘科學管理之父’!他是從最基層幹起的,先後幹過勤雜工、車工、領班、工長、等等等等,直到總工程師。他是靠什麼成為世界上著名的‘科學管理之父’呢?最重要的一條,是他創造了‘泰勒製’。什麼是‘泰勒製’哪?簡單說,就是‘工時製’和‘計件工資製’。這個‘計件工資製’現在看來不算什麼,但早在一百多年前,正是這個‘泰勒製’大幅度地提高了生產效率!美國工業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工業,與早期推行‘泰勒製’是有很大關係的。這個叫泰勒的美國人,這個早年的車工,還寫過一本書,名字叫《金屬切削工藝》。這本書,就是專門研究咱們車工工藝的。當然,從科學管理的角度說,‘泰勒製’也有‘泰勒製’的弊病。但是,我要說,就我們車間而言,目前連這個生產水平都沒有達到。我們有很多生產時間,生產程序是浪費的、重複的、無效的……如果我當選,我將全麵推行‘工時製’和‘計件製’。由於種種原因,我也不否認目前的‘年限製’,因為‘年限製’對許多為本廠做出過很多貢獻的老工人是有好處的。但‘年限製’隻能是基礎……”
工人們又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啥年限製、工時製?”
有的說:“管他說啥,隻要長工資。”
有的說:“工時製都不知道?現在不就是嗎?”
有的說:“聽聽,聽他說……”
小田說:“下邊,我要講的就是,如何使大家的獎金和工資翻一番的問題了。大家都知道,目前廠裏給我們下達的生產任務是滿的,表麵上看,是飽和狀態。但如果全麵推行‘工時製’和‘計件製’,生產效率肯定會大幅度提高。我計算了一下,就是按一個中等技能車工的生產能力,工作效率也會縮短兩到三個小時。每天縮短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幹什麼?多生產零件是不可能的,因為全廠是一盤棋,上道工序也無法滿足咱們下道工序。那麼,我認為,我們車間,在節約的這兩三個小時裏將找米下鍋!當然是在不影響廠裏生產進度的情況下了。當著廠長的麵,我不隱瞞這一點,我們將用外接散件加工來補充這節餘的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創造的價值,除了應上交的之外,將全部做為補充工資獎金發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