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永順說:“小田點子多,興許能兌現。”

王大蘭說:“隻要兌現,他當就他當。說不定比世中還強呢。”

班永順說:“他怎麼會比世中強?你這人,一說錢,一點原則也沒有。他還有話哩,要訂一條條的規章,管得嚴著呢。他還說,將來肯定有人罵他……”

王大蘭說:“人家罵叫人家罵,到時候,咱不罵。隻要工資獎金能翻一番!”

黃秋霞提著一大兜禮物,領著兒子小虎,一步步走上樓前。她離開周家兩年了,這次回來,她的心情很複雜……她很想見見周世中,卻又怕碰上昔日的婆婆。

然而,當她領著兒子來到周家門前時,一進門,頭一個碰上的就是餘秀英。餘秀英一看見孫子,便高興地說:“小虎回來了!俺乖乖回來了!”接著,臉一黑,又說:“你來幹什麼?”

黃秋霞忙說:“媽,我回來看看你。你身體還好吧?”

餘秀英說:“看我?誰讓你來的?誰是你媽?出去!你給我出去!”

黃秋霞手裏提著禮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十分尷尬……隻好說:“媽,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世中……”

餘秀英說:“我可不是你媽!咱們是敵人。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你坑了世中不說,還奪走我孫子!你是黃世仁,你一家都是黃世仁!你給我走,你這糖衣炮彈給我拿出去!你要不拿,我給你扔出去!”

黃秋霞說:“我,我想見見世中……”

餘秀英說:“毛主席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哼!別想。誰知道你黃鼠狼給雞拜年,安的什麼心!”

小虎見一邊是奶奶,一邊是媽媽,也不好說什麼,就問:“奶,我爸爸呢?”

餘秀英說:“小虎,你可得聽話,不要站在敵人的立場上……”

小虎見奶奶說話這樣,有點害怕,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

黃秋霞無奈,隻好提著禮物,拽上小虎,下樓去了……

餘秀英還要說什麼,一扭頭,看見老周師傅扶著牆,一點一點地從裏屋磨出來,忙上前扶住他說:“老東西,你咋出來了?”

不料,老周師傅揚起那隻唯一能活動的胳膊,照著餘秀英的臉上扇了一下!

餘秀英一愣,說:“老東西,你敢打人?你也反動了?”一鬆手,老周師傅一下子摔到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老周師傅,嘴裏仍“噠噠噠噠……”喊著……

在街口上的一家小餐館裏,小田和周世慧對臉在“車廂座”裏坐著。桌上擺著四樣小菜,兩瓶啤酒。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說著話……

小田端起杯子,說:“來,為我幹杯。”

周世慧轉著手裏的啤酒杯說:“為你當上主任?”

小田說:“不,為我第一次撕破臉皮……幹杯!”說著,他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周世慧也喝了一小口,說:“啥叫第一次撕破臉皮呀?”

小田拿起筷子夾了些菜,然後說:“世慧,你知道選舉前,我是怎麼想的?”

周世慧說:“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

小田說:“當時我想,如果我這次選不上,我就辭職不幹了……”

周世慧說:“為什麼?”

小田說:“不為什麼。”

周世慧說:“不為什麼是為什麼?”

小田說:“真的,什麼也不為。”

周世慧說:“我知道,是為那姓林的……”

小田又喝了一口酒,說:“我承認,那是她對我一生的摧毀。當然是對精神上的摧毀。我幾乎死在她的手裏,那種滋味……”小田咬著牙,恨恨地說:“可是,我又活過來了。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我要……”

周世慧說:“你想報複她?”

小田說:“你也太輕看我了。正相反,我倒是很感激她。是她,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工人……”

周世慧說:“我看,你還是放不下她。”

小田說:“好了,不說這些了。吃菜,吃菜……”

這時,周世慧才說:“小田,雖然我哥沒當上,我還是要祝賀你。祝賀你當上車間主任……”說著,她端起酒杯,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說:“說心裏話,我很感謝周師傅。可以說,是他……成全了我。”

周世慧臉一變,說:“這話是怎麼說的?你笑話我哥?”

小田說:“絕對不是。你哥人太好,太善。不然,我是不會當選的。不過,說句公道話,周師傅不適合做車間主任。”

周世慧說:“你是得了便宜賣乖。你怎麼知道我哥不適合?就你適合?”

小田說:“你聽我說。周師傅做人是很優秀的,他的智力,也遠遠在我之上。這些我都承認。但他人太正,太仁義,太顧人,他誰都想顧……作為一個人,這是極好的品質。可做領導工作,他缺乏一股不管不顧的狠勁……”

周世慧不滿地說:“噢,好人不適合?你這是啥邏輯!告訴你,要不是我們家裏的負擔太重,我哥早就……哼!”

小田說:“你說得對。你哥是比我強。可我的心已經磨硬了。你哥的心還不夠硬……”

周世慧說:“小田,有句話,我一直沒說。我現在就說,你根本不可能勝我哥的。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肯定是做小動作了!”

小田說:“是。我做了最充分的準備。該使用的手段我都使了。周師傅沒做任何準備,他太大意了。可是,縱然這樣,我仍然沒能超過他。他在車間裏人緣太好……”

周世慧說:“那你……?”

小田說:“在投票的最關鍵階段,我們的票數相等。周師傅149票,我也是149票……”

周世慧說:“那怎麼?”

小田說:“這時候,廠長投了他一票,他成了150票。而我是149票。當時,就剩下我們兩人沒投票了。周師傅,他投了我一票……”

周世慧盯著他問:“你呢?”

小田說:“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說了,我把臉皮撕破了……”

周世慧站起來,質問說:“你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田默默地點了點頭……

周世慧看著他,說:“你,你不要臉!”

小田說:“是,我是不要臉了。”

周世慧猛地抓起包,扭過頭,氣衝衝地跑了。

在李素雲的家裏,吃過飯後,周世中在沙發上坐著默默吸煙。

李素雲在來來回回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和吃剩下的飯菜……

片刻,周世中站起身,說:“素雲,你張忙了這麼半天,飯也吃了。我,回吧。”

李素雲一邊解圍裙,一邊說:“你就不能坐下歇一會兒嗎?你等會兒再走,我有話跟你說。”

周世中隻好重新坐下來。他確實是累了,就把頭靠在沙發上,微閉著眼……

這時,李素雲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隻削好的梨。她走到周世中麵前,把梨遞給他……

周世中趕忙坐直身子,可他沒有接梨,隻是搖了搖頭……

李素雲把梨放在盤子裏,也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一時,兩人無語……

過了一會兒,李素雲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聲說:“世中,你太累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

就這麼一句話,周世中兩手捧頭,慢慢地,淚水從他的指縫裏流了下來。他無聲地哭了。

李素雲輕輕地把他的頭扳過來,靠在自己的肩上,又輕聲說:“世中,哭吧。在我這兒哭,沒人會知道……”

可是,周世中仍然沒有哭出聲來。僅僅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又重新坐直身子,用手擦了擦眼,頭又昂起來了。

李素雲默默地站起身來,走進洗臉間,從裏邊拿出一條濕毛巾,遞給他;周世中默默地接過來,擦了一把臉,剛要起身,李素雲卻不讓他動,又把毛巾接過來了。

當李素雲再次走出來時,她手裏拿著一把小剪刀。她重新坐在周世中的身邊,默默地拉過周世中的手,那是一隻被劣質香煙熏黃的、指甲裏藏滿汙垢的手……她抓著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挨個兒給他剪指甲。屋裏隻有“哢叭、哢叭……”的剪指甲聲。她剪過一個,又拉過一個,手在她的手裏抓著,手熱,心也熱。那是一雙勞動的手,一雙結滿繭子的手……

一直等到十個指甲全部剪完,李素雲仍然沒有鬆開那雙手,她摸著那手上的厚繭,沉吟了一會兒,又重新抓過手指,一個一個地看,看了,她說:“世中,你怎麼不累呢?你隻有三個‘鬥’……”

周世中仍勾著頭,一聲不吭。

李素雲抓住他的手,問:“世中,你告訴我,你真的不想當車間主任嗎?”

周世中說:“想。”

李素雲說:“我知道你這些天事情太多,太累。家裏,外邊,又趕上小虎他姥姥病故……如果不是這,你也不會……”

周世中說:“投票前,我就知道了。”

李素雲說:“那你為什麼還要投小田一票呢?你本來……”

周世中抱住頭,說:“我是他師傅啊。當著那麼多的人……”

李素雲說:“小田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可你做不出來,我知道你做不出來。你是太要麵子了……”

周世中說:“我想過了。小田是比我合適。就在他站起來發言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他比我合適。隻是心裏還不想承認……”

李素雲說:“你總是責怪自己。我可不這樣認為。我覺得你比小田更合適,你更熟悉車間裏的情況,大夥也都擁護你。雖然你沒有許願,大家還是相信你的……”

周世中說:“你別安慰我了,我心裏有數。再說,我家裏這麼一攤子……小田沒有負擔,人又年輕,他確實比我更合適。”

李素雲說:“家裏負擔確實重。但這不是理由。我們都會……”

周世中搖搖頭說:“算了,不說了。”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誰也不再說什麼了,就那麼相擁而坐。屋子裏隻有鍾表的“嗒嗒……”聲。

片刻,李素雲眼裏漸漸有了淚。她輕聲說:“世中,你……抱抱我吧。”

周世中抬起頭,望著她,她也含淚望著他,兩個人的身子在慢慢接近,接近……

這時,樓道裏突然傳出了周世慧的喊聲:“哥,咱媽又犯病了!”

周世中的身子一下子硬了,坐直了;李素雲也睜開微閉的雙眼……

周世中慢慢站起身來,望了李素雲一眼,匆匆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