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班的路上,周世中被黃秋霞截住了。

黃秋霞站在一個路口上,她的穿著十分豔麗,頭發也是新燙過的,所以惹得騎車上班的工人不時回頭看她……

當她看到周世中騎車過來時,便迎上前去。周世中停住車子,身子卻仍然跨在車上,沒有下來。隻是一聲不吭地望著她。

黃秋霞說:“我到你家去過。你母親還是那樣……”

周世中仍不說話。

黃秋霞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周世中冷冷地說:“我要上班了。”說著,就準備騎車走。

黃秋霞忙說:“我想,我想給你說說小虎的事。”

周世中問:“小虎怎麼了?”

黃秋霞說:“都怪我。小虎,小虎學習不好,老師找到家裏來了。”

周世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我要上班了。回頭再說吧。”說著,腿一蹬,騎上車就走。

車間門口,牆上貼著一張“通知”,上邊寫的是車間經過“優化組合”以後的待崗人員名單。有很多工人在圍著看……

班永順剛走到車間門口,便聽見人群裏有人叫他:“老班,老班,你過來,你過來。這上邊還有你的大名呢!”

班永順走上前去,擠進人群一看,見上邊有五個人的名字,頭一個就是他“班永順”。他心裏“咯噔”一下,怔住了……

人群中有人說:“老班,新主任上任三把火,這頭把火燒住你了!”

有的說:“老班不怕。不叫上班,大不了跟老婆去賣胡辣湯……”

班永順在一片起哄聲中,臉色漸漸變了,他開初還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他實在是裝不出來。那笑就像哭一樣,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嘟噥說:“我得問問,我得問問去,我究竟犯啥錯誤了?”說著,便朝車間裏走去。

班永順走進車間,來到那台外圓磨床前,抬頭一看,見二班的小鄭已在磨床前立著,正在準備工具呢!

班永順怔怔地望著小鄭……

小鄭說:“班師傅,這不怪我。是車間裏通知我改上這個班的。我也沒辦法。”

班永順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嘴裏又是喃喃地說:“我得問問,我得問問,我得去問問。”他說著,又朝車間那頭走去,走到頭的時候,他又折了回來,人像是傻了一樣,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隻是嘴裏念叨說:“作人呢,這是作人呢誰老實作誰……”走著,走著,他又醒過神來,趕忙走到周世中的車床前,說:“世中,你看看,欺負人呢!你說說我有啥錯?我啥錯也沒有。多少人不裁,把我給裁了……”

周世中正在忙著卡活兒,沒有回頭,隻說:“誰把你裁了?”

班永順說:“門口貼著呢。你沒看?”

周世中說:“我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來晚了,沒顧上看。”

班永順說:“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

周世中說:“先上班吧。回頭我問問小田……”

班永順往地上一蹲,說:“還上啥班?人家不讓上了。二班的小鄭都來了。當初他還是跟我學的……”

周世中扭過臉來,看了看他,沉思片刻,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小田。”

在路邊兒的一個紙煙攤旁,黃秋霞正在打電話。她拿起話筒,撥了號後,對著話筒說:“是荷花大酒店嗎?”

話筒裏說:“是呀。你找哪一位?”

黃秋霞說:“請問,林經理今天能到嗎?”

話筒裏立刻很熱情地說:“噢,是林太太吧?林總坐的火車下午四點鍾到站。喂,喂喂……”

黃秋霞遲疑了一下,把電話放下了。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電話裏說的那個“林太太”……

車間辦公室裏,小田正趴在辦公桌上看一張圖紙……

這時,周世中走了進來。他看了看正在專心看圖的小田,冷冷地說:“田主任,班永順犯啥錯誤了?”

小田扭過臉來,一看是周世中,忙說:“周師傅,你坐。有事嗎?”

周世中說:“我來問問班永順犯啥錯誤了?”

小田說:“班師傅沒犯錯誤。”

周世中說:“沒犯錯誤為啥裁他?柿子揀軟的捏,是不是?”

小田說:“周師傅,你聽我說。按新工藝,咱車間的磨床改為兩班。三班沒那麼多活,白浪費工時……”

周世中說:“那為啥裁老班?誰老實裁誰?”

小田也有點火了,說:“老實不是缺點,但也不是優點。班永順的文化程度偏低,這你是知道的。按優化組合的方針……”

周世中冷眼看著他,說:“這就是你的改革?這就是工資獎金翻一番的改革?把老實人裁掉,三個人的活兒,倆人幹,獎金自然就高了,對不對?”

小田說:“也對也不對。實行‘計件製’,‘工時製’,肯定會觸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按優勝劣汰的法則,這也沒什麼錯!”

周世中冷笑一聲,說:“好,很好。那麼說,你就先裁老實人?你為什麼不裁別的?開初小鄭是跟老班的……你為什麼不裁他?”

小田說:“不錯,他開初跟過班師傅。可他技校畢業,文化程度比班師傅高,學的就是技工,專業就是精密機床。他現在幹的活兒也比班師傅幹得精度高。你說留誰?”

周世中氣憤地說:“按你的說法,就該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小田看了看周世中,語氣緩了下來,說:“周師傅,我並不是有意跟班師傅過不去。可磨床上三個人要裁掉一個,這是按工藝流程安排的。我也知道班師傅幹了二十多年了,他心裏會不好受。這樣吧,我再考慮考慮,適當給他安排一下……”

周世中一甩手套,扭身走了。

車間裏,一片機床的轟鳴聲。工人們都在各自忙活著……

隻有老班一人仍在地上蹲著。他的目光非常痛苦,也非常惶惑。

中午時分,周世中和黃秋霞在城河的河堤上走著,不遠處紮著周世中的自行車……

兩人走到一個水泥椅旁,黃秋霞看了看他,說:“坐吧。”

說著,黃秋霞在椅子上坐下來。可周世中卻沒有坐,他站在那兒,雙手抱膀,說:“有話你就說吧。”

黃秋霞說:“我知道你恨我。不願見我。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周世中很勉強地在一頭坐下來,背對著黃秋霞,說:“你說吧。”

黃秋霞說:“世中,老人是你送走的。我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大,她死時我竟然不在她身邊,我……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如果……”

周世中冷冷地說:“這話不要再說了。我不是衝你,小虎是我的兒子,我不能不管。你就當我是個走路的,碰上了……”

黃秋霞說:“不管怎麼說,多虧了你。如今,在人們眼裏,我成了罪人了。想改也改不回來了。我隻有錯到底了……”

周世中不說話。

黃秋霞說:“你是大好人。在人們眼裏,你是個大好人,我是壞女人。我欠你很多……”

周世中站了起來,說:“你還有別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走了……”

黃秋霞望著他,很艱難地說:“世中,我走到這一步了,成了個有罪的女人,我也不在乎了。我,就要……結婚了。”

周世中看著她,言不由衷地說:“好哇,祝賀你。”過了一會兒,他又冷冷地問:“是那個姓林的?”

黃秋霞點了點頭,說:“你肯定說,我是為錢。是。我的確是為錢。這個世道太不公平了!我們曾經為那麼一點點錢,那樣地幹過。刮風下雨,一年四季奔波,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無休無止地幹哪幹哪幹哪……可是,你知道有些人,他們是怎麼活的嗎?”

周世中搖搖頭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黃秋霞說:“我知道。你是沒有見過,我見過了。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花天酒地,什麼叫應有盡有。所以……”

周世中冷冷地看著她……

黃秋霞仿佛有話難以啟齒,最後,她終於鼓足勇氣說:“世中,咱們都下過鄉,都是吃過苦的人。你幫幫我吧。我,就要結婚了。可我……怕小虎受不了……”

周世中不語。

黃秋霞為難地說:“你原諒了我。也幫過我,就再幫我一次吧。我想,是不是讓小虎先跟你一段……”說著,她從挎包裏掏出了一疊錢……

周世中直直地盯了她一會兒,說:“讓小虎回來吧!”

說完,他扭身大步走去。

仍是中午時分,在“多家灶”廚房裏,已做好了飯的王大蘭,探頭朝外喊道:“老班,端鍋!”

屋裏沒人應。

王大蘭又高聲喊:“老班,你耳朵塞驢毛了!聽見了沒有?端鍋!”

仍是沒有人應。

王大蘭氣呼呼地說:“飯給你們做熟了,喊都喊不出來!情光吃現成的了!”……嘴裏說著,自己把鍋從灶上端下來,嘟嘟噥噥地朝外走,走到門前,她一腳把門踢開!進屋一看,隻見老班在床上躺著,身子蜷成一團,還用被子捂著頭……

王大蘭放下鍋,趕忙走到床前,說:“咋啦?有病了?”說著,就上去摸他的額頭。可她一掀被子,頓時吃了一驚!隻見老班滿臉是淚,竟然偷偷哭了……

王大蘭關切地問:“怎麼了?出啥事了?”

班永順說:“沒事。”

王大蘭說:“沒事不吃飯?沒事你哭啥哩?到底出啥事了?”

班永順說:“沒啥事。”

王大蘭氣了,嚷道:“沒事起來吃飯!”

班永順說:“我不想吃。你吃吧。”

王大蘭敲著床,喊道:“祖爺,到底出啥事了?”

班永順滿臉是淚,嗚咽說:“……裁了。”

王大蘭著急地問:“啥裁了?誰裁了?你連個話都不會說?”

班永順扭過臉去,說:“車間裏把我裁了。”

王大蘭吃了一驚,問:“是不讓你上班了?”

班永順抽了兩下鼻子,嗚咽起來……

王大蘭又問:“為啥?你犯啥錯了?”

班永順說:“我叫世中去問了,說沒錯。”

王大蘭喊道:“沒錯為啥裁你?哼,還不是看你老實!這年頭老實人在哪兒都受欺負!這姓田的真不是東西。一當主任,就欺負老實人!我找他去!”說著,忽一下拉開門,朝著小田的門喊道:“姓田的,你出來!真是誰變蠍子誰蜇人哪!咋對不起你了?頭天還給你端湯,就這樣陰害人?你說,你出來說說,老班犯了那款那條?是遲到了,是早退了?你裁他?你憑啥裁他?我看你是欺負老實人欺負慣了!”喊著,又回頭對屋裏的老班說:“該吃飯吃飯。不行找廠裏領導。廠長還在大會上表揚你哩,他憑啥……”

這時,樓道裏有很多人探頭在看……

片刻,王大蘭看小田不在,仍不解氣,又從屋裏端出一盆髒水,“嘩”一下,潑在了小田的屋門上!

剛好梁全山推門出來,濺了一身水……

梁全山很不高興地說:“嫂子,你這是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