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永順又為難地說:“隔行如隔山。也不知道讓我去幹啥?”
王大蘭說:“幹啥?那幹部都幹啥了?不就是看看報紙嘛……”
班永順說:“要是成天讓我坐著,我可不習慣。”
王大蘭說:“賤。不習慣也得習慣!”
中午,黃秋霞獨自一人在那棟豪華公寓裏喝悶酒……
她穿著睡衣,半躺半靠地蜷在沙發上,麵前的茶幾上放著幾個盛著小菜的盤子,沙發上還攤著擺成一排一排的撲克牌……她正在用撲克牌給自己算命。她擺一會兒牌,拿起酒杯喝上一杯酒,而後再擺……
最後,她把所有的牌全都收起來,攥在手裏,愣愣地坐著……停了一會兒,她又開始撒牌了。她把手裏的牌一張一張地撒出去,紙牌“嗖嗖……”地在地毯上飛舞著,很快,她麵前的地毯上散落著一張張雪花樣的紙牌……
等到手裏的五十四張紙牌全部撒完,她又開始一杯一杯喝酒。一邊喝酒一邊指著麵前散落的紙牌說:“……你是什麼?你是個梅花……你是什麼?你是個方塊……你,你是個黑桃。我就知道你是個黑桃!紅桃呢……紅桃在哪兒?紅桃!你是個紅桃。淨黑桃,一片黑桃……你,你是什麼?你是個Q,你算什麼?情人?你是誰的情人?誰又是你的情人?情在哪裏……啥情人?別說得那麼好聽。你是個……是個姘頭,你隻不過是人家的一個姘頭!一個小姘頭!”
下午,班永順又穿著那身挺括的西裝出門了。
在樓道裏,他迎麵碰上了周世中。一見周世中,不知怎的,他趕忙把頭低了下去,像是羞於見人似的……
周世中叫住他說:“老班,出去呢?”
班永順慌亂地“嗯嗯”了兩聲……
周世中說:“聽說你在聯係調動?”
班永順又“嗯嗯”了兩聲,像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周世中說:“幹了這麼多年了,你真想走哇?”
班永順張了張嘴,叫道:“世中……”往下又沒話了。
周世中看他很難為情的樣子,就扭過頭去,說:“要是不想走,就別走。”
班永順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行哇,都行哇……”說著,像賊一樣地匆匆下樓去了。
在那套豪華的公寓裏,黃秋霞正滾在地毯上打電話。她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嘴裏的話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有點含糊不清……
她趴在地毯上,對著話筒說:“……二廠嘛?我要二廠啊。棉紡二廠。二車間,我要芳姐,馮春芳。對,對,車間主任……你是馮春芳嗎?你是不是芳姐?芳姐,芳姐呀,我想上班。我就想上班。白班,前夜,後夜,都行啊。我能,我能……芳姐,讓我上班吧!我一定好好幹,看多少都行,三十台,五十台都行……不拿工資也行,我可以先不要工資,我就想上班……芳姐,芳姐呀,廠裏不管我了嗎?再怎麼我也是廠裏的工人哪!十五年工齡了,你們就不管我了嗎?我給你們學狗叫行不行?我可以給你們學個狗叫……(這時,她趴在地毯上,轉著圈兒,對著話筒學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芳姐,你聽見了吧?我已經學狗叫了。你讓我去上班吧……”
接著,她在地毯上打了個滾兒,又對著話筒說:“秀,是秀嗎?咱那幾台車沒出毛病吧?斷頭多不多?你還喊我師傅呢?我已經不是師傅了,我算什麼師傅?現在沒人要我這個師傅了……小雪,小雪在不在?中午帶的又是米吧?我知道你好吃米,你老頭(丈夫)老是給你裝米,對不對?什麼?你說什麼?機器聲太大,我聽不見……噢,噢噢。是小米呀。米桂香哇。上中班了吧?你老頭會來接你是不是?天天接,天天送,是不是?懷孕了?祝願你生個大胖小子!姑娘也好啊,人家說,城市裏,生姑娘比生小子好,都這麼說……陳莉呀,是陳莉嗎?聽我的話,別離婚。千萬別離……再怎麼說也是半路夫妻。要是能過,就別離,別為錢離……我呀,我住監獄呢!我自己給自己找了個活監獄,是呀,有吃有穿,就是不能出門。出不得門,出門上哪兒呢?我找誰去呢?都上著班呢。見了麵,我說什麼?我已經沒有臉了,我把臉丟了,我把臉丟在大街上了!沒有臉了,我沒臉出門……”
晚上,王大蘭家裏,飯已經擺在桌上了,兩個孩子都眼巴巴地在飯桌前坐著……
小振明說:“媽,我餓了。”
小水沒吭,小水隻是看了看媽的臉色,就不吭了。
王大蘭沒好氣地說:“再等會兒。你爸一會兒就回來了。等一會兒能餓死你?”說著,走出屋門,來到樓道裏,往遠處望望。自言自語地說:“也該回來了呀?”
王大蘭重又回到屋裏,又看了看兩個孩子,說:“先吃吧,吃完做作業。”
小水懂事地說:“媽,你也吃吧。”
王大蘭說:“我去看看你爸……”說著,便下樓去了。
王大蘭順著大街一路尋去,越走心裏越急,越急就走得越快,走著走著,街燈亮了,可她仍然沒有看到老班的影子……
王大蘭走過柴油機廠門口的時候,氣呼呼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當她又走過一個路口時,在一個路燈的下邊,她終於發現了丈夫。隻見班永順在一根電線杆下蹲著呢!
王大蘭氣衝衝地走過去,上去就擰他的耳朵,說:“你是怎麼回事?一家人都等著你!”
班永順抬頭看了看王大蘭,又慢慢把頭勾下了……
王大蘭問:“怎麼?又怎麼了?沒給安排?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班永順長歎了口氣,還是不說。
王大蘭說:“你說句話呀!”停了片刻,王大蘭火上來,生氣地說:“我去找他!紅口白牙說得好好的,禮也收了,還是親戚,我非去找他不中!”說著,就要走。
班永順這時才說:“你,別去了。安,安排了。”
王大蘭一聽,說:“安排了你不回去?安排了你還在這兒蹲著?”
班永順說:“安排我去看廁所,還是……臨時的。”
王大蘭一驚,說:“啥?叫咱去看廁所?”
班永順歎口氣說:“我不是不回去,我是怕碰見熟人……唉,找了一下午,一個個都跟爺似的。見了這個,說,等等。見了那個,說,再商量商量。末了,說讓去東大街看廁所,打掃衛生帶收費……”
王大蘭也歎了口氣,說:“那你……不想去?”
班永順手指頭在地上劃來劃去,什麼也不說……
王大蘭也蹲下來,看著老班的臉說:“唉,指望誰也不行。那咋辦呢?”說著,她給老班拍了拍袖子上的土,又安慰說:“這已經說出去了,就先幹著吧,啊?回頭,咱再想辦法。你說呢?”
班永順勾頭,喃喃說:“咋見人呢?”
王大蘭說:“老班,話已經說出去了,咱無論如何先幹幾天,那怕幹兩天呢!”
班永順連連歎氣說:“咋走到這一步呢?”
王大蘭一把把他拽起來,說:“回家吧,咱回家。回家再說……”
醉醺醺的黃秋霞,抱著一部電話機子,身子已在地毯上滾出很遠,後邊拖著一根長長的電話線,電話線拉過茶幾,把茶幾上的杯子掛掉了,她也不知道。仍是抱著電話機在打……
她撥號的時候,電話機裏傳出:“你所呼叫的號碼並不存在……”
黃秋霞卻對著電話機說:“……喂,小虎,是小虎嗎?你聽出來媽媽的聲音了嗎?媽媽想你呀!你學習還好嗎?夜裏睡覺還滾被子嗎?我知道你喜歡吃冰淇淩,你給媽媽說,你想吃哪一種?是不是‘大王’?你不是愛吃‘大王’嗎……小虎,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想跟媽媽說話,是不是?你恨媽媽,我知道你恨媽媽。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該去深圳,不該把你一個人撇在家裏……姥姥,你的姥姥……你嚇壞了,是不是?你說話呀,孩子!你想要媽媽怎麼樣?你說呀!你不要媽媽了?都不要媽媽了!孩子,我的孩子,你真的不要媽媽了?”
電話裏仍然傳出:“你所呼叫的號碼並不存在,並不存在……並不存在……”
柴油機廠的車間裏,機床轟轟地響著,發出強大的共鳴!到處是一片燈火,一片忙碌……
周世中正站在機床前車一個精度要求很高的工件。他先後使用三個量表在量工件的內徑、外徑、長度……
這時,李素雲匆匆走過來,站在他的身後,說:“世中,你的電話。是秋霞打來的……”
周世中頭也沒回,說:“不接。”
李素雲說:“秋霞說,她想跟你談談小虎的事……”
周世中仍說:“我沒空。”
李素雲站在那兒,勸說:“世中,你還是接一下吧,她哭了……”
周世中不吭,仍在量工件……
李素雲說:“她還說,讓你下班去一趟……”
周世中說:“我不去。”
李素雲說:“世中,你去看看她吧,她像是喝醉了。我擔心……”
停了很久,周世中才說:“素雲,你……你去吧,明天,你去……”
李素雲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還是你去吧。你去合適。”
周世中扭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李素雲又問:“你真不接?”
周世中說:“不接。”
李素雲看了看他,扭頭走了……
夜裏,孩子們都睡著了。班永順兩口子仍在燈下坐著,一個個愁眉苦臉的。老班一口一口地吸煙,也不說話……
王大蘭正在勸他。王大蘭說:“他爸,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我心裏也不好受……”
班永順又接上一支煙,把煙接得長長的,臉抽搐得像個沒長好的苦茄子,一句話也不說……
王大蘭說:“他爸,你是不是想回廠裏?我知道你是想回廠裏,可咱走到這一步了,說啥也不能讓人看笑話,咱得撐住,說啥你也得撐下去呀!”
班永順埋怨說:“淨是你,一會兒讓找這個,找那個,錢也沒少花……唉!”
王大蘭說:“求人的事,你說……唉,他爸,你也別難受了。要不行,就跟我一塊去賣胡辣湯,沒有過不去的路……”
班永順說:“一家人都蹲到街口上賣胡辣湯?你……”
王大蘭又改口說:“要不,我再去找找徐廠長?人家還是副廠長,上回事沒給咱辦,也不全怪人家。這回咱再給他送送禮,托托他?”
班永順說:“不去。誰也別找。”
王大蘭說:“那你……”
班永順說:“沒成色人,看廁所就看廁所吧……”
早上,班永順又穿著那身挺括的西裝出門去了……
正在刷牙的崔玉娟看見老班出門了,急忙拿著牙刷、帶著一嘴白沫兒跑回屋去,對正在穿衣的梁全山說:“哎哎,老班找到工作了!說是一月五六百呢!”
梁全山說:“胡說。調動就那麼容易?我不相信。”
崔玉娟說:“人家都上班了,你還不信?大蘭說,她姐夫是局長,局長親自給安排的,還有假?”
梁全山說:“那我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