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娟說:“不信?你出去看看?剛走,穿得挺括括的。”
梁全山說:“今兒個歇班,呆會兒我去偵察偵察,一偵察就偵察出來了。”
崔玉娟說:“你看你,管人家的事幹啥?我也隻不過是說說……”
梁全山不以為然地說:“這有啥。一個車間的,要是他安排好了,這就放心了。前天,世中還說老班的事呢……”
崔玉娟說:“成天操人家的心,還是操操你自己的心吧。”
梁全山白了她一眼,說:“這倆月比我多拿了幾個錢,說話氣兒都變了。你別管我的事!”
崔玉娟說:“好,好,不管,我不管!可有一樣,你也別管我……”
這天下午,梁全山騎著一輛自行車,車上帶著女兒小芬,來到了東大街。東大街有個“古董市”,街上有很多賣古玩和工藝品的小攤兒。梁全山買不起古玩,可他喜歡看。另外,他還喜歡收藏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家裏有一些(都是他在郊外的沙灘裏撿的),也想遇著機會看看價錢……所以一有空,他就跑來轉轉。走著,走著,梁全山突然想小解,就在路邊停住車子,對女兒說:“小芬,你看著車。”……說著,就朝二十多米外的一個廁所走去。
走了一半,他忽然又站住了。他看見班永順了。老班正在廁所門前的一張小桌後邊坐著,身上的西裝也換下來了,穿的是印有“環衛”字樣的工作服……
梁全山怕老班見了他難堪,遲疑了片刻,一時又覺得尿憋得難受,就顧不上那麼多了,隻管往廁所走去。
班永順遠遠地看梁全山走過來,臉一下子紅了,他想躲,卻已經來不及了。他趕忙低下頭去,身子趴在桌上,兩隻胳膊掩住臉,裝出打瞌睡的樣子……
梁全山走到廁所門口,本想跟他打聲招呼,見班永順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就徑直走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當他又走出來時,隻見老班仍在桌上趴著,就搖搖頭,趕快走了。
梁全山剛走沒幾步,就聽見身後一聲喝斥!他扭頭一看,見一個人神氣活現地從旁邊的垃圾站裏走出來,拍著老班趴的桌子說:“喂,喂……幹什麼你?你為啥不收費?你說你為啥不收他的費?不想幹滾蛋!”
班永順慢慢從桌上抬起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怎麼這樣說話?”
那人卻點著老班的鼻子說:“喲,還想聽好聽的?想聽好聽的別來這兒!你的工資哪兒來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工資從哪兒來的?就他媽從他們的尿裏來的!你為啥不收費?”
班永順很狼狽地望著那人,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隻說:“你,你,你……”
那人拍著桌子吼道:“告訴你,這個街區十幾個廁所全是老子承包的!不想幹了言一聲,有的是人!要不是科長說了話,你能來嗎?來了還不好好幹……”
班永順猛地站了起來,哆嗦著嘴唇說:“我,不幹了!”
那人又用手點著班永順的鼻子說:“這話可是你說的,啊?不幹滾蛋!有的是人……”
班永順氣得眼裏浸著淚,他站起身,暈頭漲腦地朝旁邊的垃圾站走去,他想去取衣服,可一慌神兒,一下子又把桌子碰倒了……
那承包人更火了,跳起來說:“操!你他媽的給我扶起來!你給我扶起來!”
班永順一聲不吭地低下身去,把桌子扶了起來……
周圍圍了不少人在看……
梁全山目睹這一切,心裏很難受,想上去幫老班,可又怕老班更難堪。他歎了口氣,快步走回車前,對女兒說:“快走,快走。”
女兒小芬說:“那個人是不是班伯伯?他……”
梁全山說:“別看,你別看……”說著,騎上車趕快走了。
周世中站在這座豪華的公寓樓前,默默地朝樓上望了望。來時,他的心情非常複雜。他本是不願來的,可最終還是來了。
上了樓,站在黃秋霞的門前,他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想走,往樓下走了兩步,卻又折了回來。他站在那裏,又遲疑片刻,“咚咚”地敲了兩下門……
門開了,黃秋霞站在門前,她已經重新梳洗過了,竟也看不出酒醉過的樣子。她乜斜著眼說:“你怎麼來了?”
周世中冷冷地說:“不是你打電話讓來的嗎?”
黃秋霞故意用很冷淡的語氣說:“是嗎?哦,我忘了……”說著,她推開了防盜門。
周世中並沒有走進去,他站在門口,問:“有什麼話,你說吧。”
黃秋霞用揶揄的口氣說:“怎麼?怕我吃了你?”說著,把防盜門拉大,扭身走回去了。
周世中無聲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很勉強地走了進去。
黃秋霞看了看他,說:“喝茶還是喝咖啡?”
周世中說:“什麼也不喝。有話你說!”
黃秋霞說:“嫌髒,是不是?”說著,還是走進裏邊,把一杯調好的咖啡端了出來,放在了周世中的麵前。
周世中看了看她,站起身說:“你要沒事,我就走了。”
黃秋霞突然瘋狂地叫道:“你為什麼不讓我看孩子?孩子是我生的,你為什麼不讓我見孩子?”
周世中看她這樣,仍然冷冷地說:“誰不讓你見孩子了,是你自己不要孩子了。”
黃秋霞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走著,手裏拿著一支點著了的煙,一邊走,一邊說:“是嗎?”走兩步,她又說:“是嗎?是嗎?”黃秋霞走著走著,突然又站住了,她望著周世中,說:“我媽死了,是你葬的。對不對?你成了好人了,你成了積德行善的大好人!我成了一個壞女人了……”她猛地歇斯底裏地喊道:“對不對?”
周世中看了她一眼,扭身朝門口走去。
黃秋霞在他身後高喊:“姓周的,你現在滿意了吧?我算看透你了,你當初是巴不得我跟你離婚。你早就存這個心了?對不對?你看見了吧?你都看見了吧?你看,我現在過得多好!你看看這屋子裏的擺設……什麼沒有?我要什麼有什麼!你看哪!我是有吃有穿有房住有錢花,我什麼都比你強!比你強!”說著說著,她眼裏有了淚,聲音也低下來了,喃喃地說:“你的心真狠哪,你真狠!”
周世中在門口處站住了,他轉過身來,目光冷冷地望著有點變態的前妻,兩隻拳頭不由地攥了起來……
黃秋霞說:“想打我?是不是?來呀,你打呀,你打……”說著,猛地從桌上抓起一瓶酒,擰開蓋子,咕咕咚咚地喝起來……
周世中猛地衝過來,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酒瓶,用力地摔在了地上!立時,地上一片狼藉……而後,他揚起手,狠狠地朝她臉上扇了一耳光!
黃秋霞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就那麼在地上躺著流著淚說:“你打呀,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周世中轉過身,走出門去,“咚”的一下,把門關上了!
黃秋霞趴在地上,哭喊道:“周世中,你別走!有種你別走!”
臨上班前,在車間裏,梁全山正給工人們講老班的事……
梁全山繪聲繪色地描繪說:“……喂,各位,知道現在老班在幹啥嘛?操啊!說來氣死人!在看廁所呢。在東大街看廁所呢。不是看廁所氣死人,是那包工頭氣死人。聽我說嘛……我也是冷不防碰上的。那天在東大街,我上廁所,一看,老班在廁所門口坐著。我操!他還怕我認出來,趴在桌上不抬頭。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他了,就那麼稀哩糊塗尿了一泡,老班也沒收我的錢……”
眾人都哄地笑起來……
有人笑說:“尿一泡多少錢?”
有人說:“到底是一個廠的,和尚不親帽兒親。”
有的惋惜地說:“班師傅怎麼會去看廁所呢?不會吧?”
梁全山說:“怎麼不會,我親眼見的。你聽我說嘛,就因為沒收我的錢,那個包工頭把他罵了一頓!老班氣得兩眼含淚……我當時真想上去揍他狗日的!又怕老班麵子上不好看……”
周世中聽了,冷冷地說:“別再說了,上班吧。”
這時,小田從車間那邊走了過來。他走到周世中眼前,叫道:“周師傅……”
周世中沒理他,手裏提著一雙髒手套,轉身朝自己的車床前走去……
小田又追過來,站在周世中的身後。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師傅,我沒心給老班過不去……晚上,咱去看看班師傅吧。”
周世中一句話也沒說,一按電鈕,機床“轟”的一下,高速旋轉起來……
傍晚,在班永順家,王大蘭手裏舉著一個掃帚,兩個孩子在她麵前跪著……
王大蘭用掃帚把兒點著孩子的頭,流著淚說:“……都給我記著,給我好好記著,小水考了雙百,考了雙百分也得給我記著,你爸就是個教訓!記住你爸的教訓,要好好上學,上大學,將來做大事,當大官!千萬別學你爸,讓人欺負,讓人看不起……”
兩個孩子都哭起來了……
正說著,老班回來了。他進門一看這陣勢,往屋角裏一蹲,二話不說,上來就打自己的臉。一邊打一邊哭著說:“我叫你沒成色!我叫你沒本事!讓孩子們跟著受氣……”
這麼一來,兩個孩子和王大蘭都撲了過來,一家四口人抱頭大哭!
小水哭著說:“爸,媽,別哭了,我爭氣。我們倆長大了,一定爭氣……”
這時,門無聲地開了,小田和周世中兩人在門口站著……
王大蘭一看,慌忙擦去眼裏的淚,跳起來說:“幹啥呢?幹啥呢?看笑話來了?看吧!看笑話吧!”
小田望著老班,誠懇地說:“班師傅,上班吧。我跟周師傅來,是請你上班的……”
班永順慢慢地站起來,怔怔地望著兩人,仿佛不相信這是真的……
王大蘭仍然硬著嘴說:“不是把他開銷了嗎?不是裁了嗎?不去!餓死也不去!”
小田說:“嫂子,對不起,那天是我態度不好。沒有給你、給班師傅解釋清楚。班師傅確實是好人,老實人,工作也是不錯的。調整工種是正常調動,不是要裁他。幹勤雜工資並不低,就是看班師傅為人勤快,才讓他幹的……”
王大蘭說:“別淨說好聽的。開始是咋說的?哼!”
小田望著老班,說:“班師傅,上班吧。雖說是幹勤雜工,又不減工資,獎金計件,肯定會比過去的工資高……”
周世中也說:“老班,先上班吧。”
王大蘭拍著手說:“世中,你看看這老實人到處受欺……”
小田馬上說:“嫂子,班師傅上班後,保證沒人欺負他。工資也決不會少拿。”說著,又看看老班,說:“班師傅,你好好考慮考慮。還是上班吧。將來還有房子等一係列問題……”
班永順抬起頭,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隻說:“行啊,行啊,咋都行啊……”
小田說:“嫂子,我給你道歉了。趕明兒我還去喝你的胡辣湯。我掏錢買總行吧?”
王大蘭仍嗔著臉說:“我興許還不賣給你呢!”可臉色卻不似以前那麼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