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勞教所的大鐵門緩緩地拉開了一條縫兒,緊接著“噗”的一聲,有一個鋪蓋卷從裏邊扔了出來。而後是一雙腳,一雙穿著爛球鞋的腳,跟著,兩條腿沉重、而又有點急切地邁了出來……這人就是白小國。

白小國勞教期滿了。剛剛從勞教所走出來的白小國,站在大門口的秋陽下,猛一下,陽光有點刺眼,他抬起手遮住陽光,慢慢把眯著的眼睛睜開,朝遠處望去。

在勞教所的大門外,有三三兩兩的、前來探望勞教人員的家屬。他們在大鐵門外的一個掛有“接待室”字樣的小門前立著,相互間在說著什麼……不遠處,停著一輛機動三輪車,有人提著東西從三輪上走下來。還有一輛“的士”從遠處開來……

白小國立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後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鋪蓋卷,遲疑了一下,很勉強地用腳把鋪蓋卷挑起來,用手抓住,一甩,背在了肩上,而後,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開機動三輪的中年人,從遠處打招呼說:“喂,坐不坐?”

白小國也不回話,卻徑直背著鋪蓋卷往機動三輪跟前走。當他快要走到三輪跟前時,又站住了。

這時,那輛“的士”從遠處開了過來,在白小國的身旁停下,有一位戴眼鏡的老者提著東西從車上走下來……

那開三輪的又喊了一聲:“喂,你到底坐不坐?”

白小國仍沒有回話,卻又反身朝“的士”走去。開“的士”的看了看他,說:“回城?”

白小國說:“回城。”說著,他拉開車門,腿一邁,坐了進去,卻把鋪蓋卷撂在了外邊……

開“的士”的司機斜了一眼,說:“不要了?”

白小國說:“不要了。”

開“的士”的司機再沒說什麼。這時,白小國卻說:“給我支煙。”

開“的士”的司機從車上方的後視鏡裏看了看他,鏡子裏的那張臉很陰,心裏不太情願,遲疑了一下,一句話沒說,從前麵的煙盒裏掏出一支煙來,甩給了白小國。

白小國又說:“火。”

那人又把車台上放的一次性打火機扔給了他。白小國把煙點著,長長地吸了一口……

車忽一下開走了。那鋪蓋卷還在地上留著。拴在鋪蓋上的一隻茶缸露在外邊,上邊印有“柴油機廠先進工作者”的字樣……

在10號職工宿舍樓上,白占元正在家裏忙活著。

李素雲在廚房裏給白占元幫忙切菜;白占元把拌好的涼菜一盤一盤往外擺……

在廳裏擺著一張桌子,桌上已擺好了七八個涼菜:油炸花生,醬牛肉,涼拌粉絲,切成絲的豬耳朵,豆腐串……

李素雲在廚房裏說:“白師傅,涼菜也差不多了,你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說:“還接他呢。是老有功咋的?幹那種事,臉都丟盡了,還去接他?不是所長說,他到期了,要回來,讓好好教育教育。我才……唉,主要是想著趁機會讓世中他們都來,吃頓飯,好好說說他。我會給他擺酒?我還敬著他呢!”

李素雲說:“師傅,對著呢。等他回來,都說說他,興許能改好。”

白占元連連歎氣說:“難哪……”說著,他朝廚房裏看了看,又說:“素雲,待會兒,你去給我約約,中午讓世中、全山、永順、小田他們都來。吃頓飯,也趁機會幫我說說他。唉,我都沒臉去說……”

李素雲說:“行,師傅,待會兒我去。你別管了,讓他們都來。”

這時,周世中走了進來,一進門說:“好香啊!師傅,聽說小國要回來了?”

白占元說:“世中,正說一會兒讓素雲去給你說呢。小國今兒個回來。我想讓大家來吃頓飯,這幾個人都來。主要是讓你們趁機會說說小國,讓他改邪歸正。隻要他改了,我這輩子就沒啥掛扯了。唉世中啊,幫師傅這個忙吧,你得好好說說他呀!”

周世中說:“師傅,看你說哪去了。這不都是自己的事嗎?你放心吧。經過這次教訓,我想他會改的。我一定說……哎,我想起來,既然這樣。咱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說:“還接他呢!他成了有功人了?不接!”

周世中說:“師傅,是這,咱去接接他,讓他知道家裏一直記掛著他呢。給點溫暖,興許還能感化他呢……”

李素雲也說:“世中說得對。去吧,師傅。這邊沒啥了,涼的齊了。熱的等他回來再說,到時候人齊了,也快。你就別管了……”

白占元猶豫說:“那就給他個臉?唉,就怕他給臉不要臉……”

李素雲說:“去吧,去吧。哪怕接到五一路口呢,也說明心到了。這邊你就別管了……”

周世中說:“走吧,師傅,我騎車帶著你……”說著,拉著白占元走出去了。

“多家灶”裏,李素雲走了進來,她先敲了老班家的門,說:“班師傅,班師傅在家嗎?”

王大蘭趕忙從屋裏迎出來說:“是素雲呢,來來,屋裏坐吧。”

李素雲走進門說:“班師傅不在家?”

王大蘭說:“你坐,你坐。在。他去攤兒上了,一會兒就回來。有事兒?”

李素雲說:“小國要回來了。白師傅中午請大夥在他那兒聚聚,吃頓飯。讓我給約約人。主要是想讓大夥趁吃飯的時候說說小國……”

王大蘭說:“行,我讓他去,讓他一定去。小國,唉……”

李素雲站起來,說:“就這個事。嫂子,你忙吧,那我走了。”

王大蘭忙攔住說:“素雲,你再坐會兒。我還有事給你說呢。”

李素雲說:“啥事?你說吧。”

王大蘭說:“你坐,你坐,屁股還沒坐熱呢,你慌啥?”

李素雲隻好重新坐下,笑著說:“還有幾個熱菜……”

王大蘭說:“早著呢,不耽誤……”說著,也坐了下來,望著李素雲,笑了笑說,“素雲,你給我說實話,那事兒定住了沒有?”

李素雲看了看她,有點不好意思,故意問:“啥事?”

王大蘭說:“你別瞞你老嫂子了。就那事兒,要是定住了,我就不多嘴了……”

李素雲笑了笑,說:“到底啥事?你說的是啥事?”

王大蘭說:“你也別給嫂子打啞謎,就那事兒。”

李素雲沉吟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心裏清楚,王大蘭是想給她介紹對象呢。她跟周世中雖有那麼點意思,但一直沒有挑明,她心裏吃不準周世中到底是怎麼想的,既擔心,又有點不舍,她也想乘這個機會試試他……於是,她往窗外看了看,而後說:“嫂子,我真的不知道你指的啥事。到底啥事吧,你說說,你說說叫我聽聽……”

王大蘭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笑了,說:“素雲,要是沒定,我就給你叨叨。有個教師,人不錯,在小水他們那學校裏教學,單身,常去我那兒喝胡辣湯,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人是沒挑的,白淨子。年齡也合適。說是原來有女人,不知為啥離了,反正不怨人家這男的。這人脾氣可好了,說話沒個大言語。你要是有這個心,我給人家說說。約個時間,你們見見,行不行,先見見……”

李素雲低頭不吭。

王大蘭又說:“見見怕啥呢……他有這個意思,給我說過兩次,托我給說個,要是沒這意思,我也不多這個嘴。”

李素雲仍低著頭,說:“嫂子,咱可是個工人……”

王大蘭說:“工人咋啦?他一個教師,也是二婚,還挑啥?我問他啥條件,他也說了,隻要人好……你看呢?”

李素雲站起來,說:“回頭再說吧。”

王大蘭說:“我可給人家說了,啊……”

李素雲走出門外,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隻問:“梁師傅在家吧?”

王大蘭說:“興在家哪。”

白小國悄沒聲地走上樓來,站在家門口,眯著眼看了看,見門是關著的,沒有鎖,他似有點不信,用手那麼一推,門開了。他遲疑了一下,先探頭看了看,而後走了進去。

他站在廳裏四下看了看,走到自己住的房門前,“咣”一聲,用力推開門,走進去,站在床前四下又看了看,他的房裏沒有什麼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東西擺放的整齊了,皮鞋一雙一雙的在鞋架上擺放著;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他又退了出來,鼻子吸了兩下,又想抽煙了,看看茶幾上沒有煙,又朝老爺子的房間走去。這次,他用力地推開父親的房門,走進去,又是四下看了看。而後拉開一個個抽屜,翻翻這,翻翻那,先是摸出煙來,點上吸著,而後又摸出一個戶口本,他翻開戶口本,翻到他自己那一頁,看了看,又摔進了抽屜……接著,他轉過臉來,走到一個舊式的半截櫃前,從櫃上拿起母親的遺像,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吹了吹遺像上落的灰塵……

白小國重又走回廳裏,徑直走到擺滿了菜肴的圓桌前,坐下來,剛要動手,又見桌上沒有筷子,就先捏了幾片牛肉扔進嘴裏,一邊嚼著,一邊進廚房拿出一雙筷子來,猛吃了幾口,再次站起身,來到父親的房門前,“咚”的一腳,把門踢開,從櫃前拿出一瓶酒,重又回到桌前,把瓶蓋用牙咬開,一邊吃一邊喝,一陣大嚼……

李素雲從“多家灶”裏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對送她出門的梁全山說:“……到時候別忘了叫一下小田。啊?”

梁全山說:“這田主任一當主任,成了大忙人了。還沒回來呢。”

李素雲扭過頭說:“當主任能不忙?這月獎金的確不少。他回來你叫他一聲就是了。”

梁全山隨口說:“獎金是不少,也有不少人罵呢。”

李素雲沒再應聲,朝著白占元家走去……快走到門口時,又忽然想起沒醬油了。就又勾回頭,走下樓去,在街頭上的副食品店裏買了一瓶醬油。又匆匆走回來。

上樓後,她來到了白占元家門前,一看,門是開著的,吃了一驚!忙走進去一看,隻見白小國氣氣派派地在桌前坐著……

李素雲先是一喜,說:“咦,小國回來了?白師傅他們接你去了,沒碰上……”

白小國扭頭看了看她,沒吭聲。隻管吃自己的,那吃相看上去很惡,一陣大嚼……

李素雲一看桌上,不由愣了。隻見桌上是一片狼藉!一盤牛肉已經基本上吃光了,其餘盤子裏的菜也是扒扒拉拉的……她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站在那裏,呆了好一會兒才說:“還,還有熱菜哪……”

白小國又吃又喝的,還是不吭……

這時,白占元,周世中氣喘籲籲地走上樓來。聽見腳步聲,李素雲忙走出來說:“小國已經回來了。”

白占元搖了搖頭,“哼”了一聲,走進屋來,周世中也跟著進來了……

這時候,白小國已經酒足飯飽了。他從桌前站起來,剔著牙,誰也不看,朝自己的房門前走去。

白占元看見桌上一片狼藉,氣了,說:“這孩子!你,你怎麼還這樣……”

白小國扭過頭來,說:“啥樣?我啥樣?老爺子,你看好了,我沒死哪。我又回來了……”

白占元指著他說:“你,你,你……”

周世中看了看桌上,拉住師傅說:“算啦,師傅,算啦。他是餓壞了,那種地方……我去再買些菜,我去買。回來再跟小國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