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雲正給客人倒水,她把倒上的一杯水擺在那人麵前,慌忙說:“嫂子,你可不能走哇……”

王大蘭很幹脆地說:“你看,我把人領來,我坐這兒算啥呢?你們談,你們談……”說著,匆匆出門去了。

李素雲追出來,小聲埋怨說:“嫂子,你也不說一聲,可把人領家來了?”

王大蘭說:“素雲,那天我專門去給你說,你也沒說不願意哪?見見吧,行不行,先見見。說說話怕啥?”

李素雲說:“我是怕咱樓上的人說閑話……”

王大蘭說:“說啥閑話?敢!誰說閑話,我都不答應!離婚了,正正當當地找個主兒,這有啥?我待會兒先給他們說說,誰也不能說閑話……”

王大蘭走了,李素雲回到屋裏,也坐下來,低下頭,又抬起頭,說:“你喝水吧。”

秋老師說:“好,好。”

在廠職工浴池門前,周世中背著病癱的父親走來,他在門口停下,慢慢地把老人放下來,而後攙著老人往浴池裏走。

進了浴池,來到售票口處,周世中從兜裏掏出兩塊錢遞了進去。裏邊賣澡票的跟他是熟人,很熱情地說:“周哥,來跟老周師傅洗洗?還是一月一次,你真是孝子,雷打不動。”

周世中微微一笑,說:“說哪兒去了。老人腿腳不利索。來給他洗洗。兩張……”

那賣票的說:“周哥,算了。”說著,把錢又扔了出來。

周世中把錢重新扔進去,說:“收住吧,公家的事。”

那人搖搖頭說:“周哥,你……好好。”說著,把錢收下,撕了兩張票遞出來,又朝裏邊喊道:“小吳,給周哥安排個得勁地方。老周師傅腿腳不利索……”

裏邊有人應聲回道:“好哩!來吧來吧。”

浴池裏一片霧騰騰的熱氣,更衣間裏邊擺著一張張按順序排列的木板床,床上鋪著幹淨的床單,在這兒洗澡的全是廠裏的工人,洗過的圍著浴巾在床上聊天,沒洗的正在脫衣,一片紅紅黑黑的脊梁……他們看見周世中攙著父親走進來,紛紛打招呼。

有的說:“周師傅來了?”

有的說:“老夥計,水好著呢……”

有的說:“來給老周師傅洗洗?”

有的說:“周師傅,來來,坐這兒。”

周世中一一點頭應著……在一張靠門的床前扶父親坐下來……

亂哄哄中,有人在說:“物價又長了。蔥8毛錢一斤,噎人!”

有的說:“工資也長了。聽說二車間拿得最多,翻一番!”

有的說:“再長也跟不上物價……”

有的說:“那可不一定。那大款,操,有的是錢!人家不怕長……”

有的說:“問問周師傅,二車間到底長了多少?”

有的就高聲問:“周師傅,聽說你們車間工資翻一番?”

周世中一邊蹲著給父親解扣子,一邊應道:“說是翻一番,也沒那麼多……”

有人說:“聽說還有扣的,扣的連基本工資也保不住。有這事吧?”

周世中說:“也有。”

有人說:“看看,看看,也不是人頭一份。有獎有罰呢!”

有人說:“我還聽見二車間有人罵娘呢!站在車間門口罵。一問,這月拿了六百,拿六百也罵。說是不該扣他的獎金……”

有人說:“現在的人,是一邊吃肉一邊罵娘。”

有的說:“那早先雞蛋五分錢兩個……”

有的馬上反駁道:“別說那時候的事。那時候一月才二十多塊錢,現在多少?”

有的說:“那時候風氣正。”

有的說:“光正有啥用?褲腰帶勒得緊繃繃的……”

有的擺擺手說:“不抬杠,不抬杠。”

有的說:“周師傅,小田那麼年輕,當主任行嗎?架不住吧?”

周世中說:“行啊,年輕人,挺有辦法的。”

有的說:“我知道,罵他的人也不少……”

李素雲家裏,兩個人仍在“談”……

李素雲一會兒往外邊看看,一會兒又看看,不時的,也說上兩句。她說:“不知嫂子給你說了沒有?我是離過婚的。”

秋老師說:“說了。我也是。人家去海南了……”

李素雲又說:“我是個工人。也沒……”

秋老師說:“工人怎麼了?我看工人挺不錯的。工人樸實。我那一個,不說她了……”

李素雲有點心煩意亂,總是抬頭朝門外看……片刻,她又說:“你的條件好,這多年了,也沒……找個好的?”

秋老師兩手捧著茶杯,說:“說實話,見了不少。現在都講商品經濟,一見麵,就是房子呀,條件哪。我這個人別的都沒啥,就是沒房子。房子離婚時判給女方了……”

李素雲說:“你是看中我有房子?”

秋老師說:“也不是這意思。當然還要看其他條件了。主要是人,人是第一位……”

這時,門外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李素雲禁不住忽一下站了起來,卻又慢慢坐下了……

周世中給父親洗完澡,又背著父親走回來。在樓梯口上,剛好碰上回來拿醋的王大蘭。王大蘭手裏掂著一瓶醋,看見周世中就說:“世中,給老周師傅洗去了?”

周世中說:“嗯。”

王大蘭忍不住炫耀說:“我給素雲說個對象,是個教師。看勁倆人怪相中呢。這會兒正在屋裏談呢……”

周世中一愣,說:“噢噢……”

王大蘭說:“開始素雲還怕人說閑話,不想見。這一見可相中了。這種事,誰會說閑話?你說是不是?”

周世中一邊上樓一邊說:“是,是……”可心裏頭卻很不是滋味。

上樓後,周世中把父親送回家。卻又返身走了出來,他“騰騰”地來到李素雲的門旁,突然又站住了,遲疑了一下,又走了回去。默默地站在樓梯口上……

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腦袋,鼓足勇氣,又朝李素雲家走去。來到門前,他裝出大咧咧的樣子,一下子掀開門簾,說:“素雲……喲,家有客呀?”

李素雲站起來,也不解釋,也不介紹,做出不冷不熱的樣子,說:“你有啥事?”

周世中說:“你這兒有剪子沒有?我借把剪子,想給老父親剪剪指甲……”

李素雲沒好氣地說:“你家連把剪子都沒有?”

周世中臉紅了一下,說:“有是有。老太太放著,她上街買菜去了……沒有就算了。”說著,就要走。

李素雲說:“有。你等著,我給你拿……”說著,從裏間拿出一把剪子,遞給周世中。

周世中接過剪子,很狼狽地往後退著身子,說:“好,好。你們坐,你們坐……”說著,慌忙走出去了。

梁全山一家三口從商場出來,又來到了集貿市場上。這裏一街兩行都是賣菜、肉、蛋和各樣熟食的攤……

當三人走到一個賣電烤雞的攤前時,崔玉娟看了看說:“買隻雞好嗎?”

梁全山馬上說:“不要,不要。”

崔玉娟說:“你不是好吃雞嗎?”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我好吃的多了,你都買回去吧!哼!”

崔玉娟說:“過星期天呢,買隻雞改善改善,看你那勁兒!”

梁全山說:“花了這麼多錢了,你還敢買雞?不過了?”

崔玉娟嘟著嘴說:“買隻雞有啥?你要別吸煙,省的才多呢!就買。”

梁全山馬上說:“我可不吃。你買我也不吃!”

崔玉娟說:“你不吃算了,小芬也好吃。我給孩子買的,就不是讓你吃的!”說著,走到攤跟前,說:“稱隻雞。”

梁全山趕忙跟過來,說:“半隻,要半隻。”

崔玉娟說:“要一隻。”

梁全山說:“半隻!”

小芬站在一旁,噘著小嘴說:“又吵,又吵……”

崔玉娟看了梁全山一眼,說:“好好,半隻就半隻吧。”

賣雞的切下半隻雞,拿到秤上去稱雞,梁全山緊盯著秤說:“你看你那秤,高點,高點。”

那人一邊秤雞,一邊說:“情去稱了,決不少給你。”

崔玉娟站在一旁,不由地撇了撇嘴……

梁全山看見了,發脾氣說:“你撇啥嘴哩?你老有錢?你老燒……”說著,扭頭氣衝衝地走了。

周世中拿了剪子出來,揣著那把剪子在樓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心裏像打翻了醋瓶似的……最後,他走下樓去,在樓下的空地上站了一會兒,掏出衣兜裏裝的那把剪子看了看,自己對自己說:“真沒出息!”說著,又重新走上樓去,再次來到李素雲的門前……

李素雲在屋裏聽到了“騰騰”的腳步聲,一聽便知道是他。於是,她突然站起身來,似乎是很大方地走過來,也坐在了沙發上,跟秋老師坐在了一起……

秋老師一怔,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忙坐直了身子,扶扶眼鏡,說:“我這個人,有個長處,就是尊重女性……”

李素雲故意往他這邊挪挪,笑著說:“是嗎?”

就在這時,周世中又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說:“素雲,還你剪子……”

李素雲看看他,也不去接,仍跟秋老師坐在一起,隻說:“放那兒吧。”

周世中看兩人在一起坐著,目光審視地在兩人身上灑了一下……

秋老師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趕忙正了正身子,與李素雲稍稍挪開了一點,隨口說:“這個問題嘛,這個問題……”一邊說,一邊看周世中,眼裏有希望他快點走的意思……

末了,周世中把剪子放下,卻拉過一把椅子,在兩人麵前坐下了。他從容地從兜裏掏出煙來,先讓給秋老師一支……

秋老師擺擺手說:“不吸,不吸。”

周世中就自己點上,吸了兩口,說:“這位是……?素雲,你也不介紹介紹?”

李素雲不吭。

秋老師看了看他,說:“我姓秋,姓秋……”說著,看看素雲,問:“您是……?”

周世中大咧咧地說:“我姓周,周世中。跟素雲一個廠的。”

秋老師點點頭,說:“噢,噢……”說著,又看了看李素雲,希望她說點什麼……

李素雲不說話。

周世中對著秋老師說:“今天休息?”

秋老師說:“對,對。休息。我在學校工作……”

周世中沒話找話說:“教師可是待遇高啊,現在上頭不一直抓教育嗎?”

秋老師說:“好一點,略好一點……”說著,又看看李素雲,說:“你是找素雲有事吧?那我就……”

周世中說:“你坐,你坐。我也沒啥事。”

秋老師心裏說,沒事你還不走?可他嘴上卻說:“噢,噢……噢。”這三個“噢”有長有短,“噢”出了很多的急躁……

周世中卻不理會,周世中說:“素雲,準備給客人做啥飯哪?我也跟著吃一嘴。”

秋老師一聽,這人是不打算走了。忙說:“不,不。我不在這兒吃飯……”說著,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我走了,我先走了。”

李素雲說:“坐嘛,你坐嘛。”

秋老師再次看了看李素雲,沒看出什麼,就說:“我還有個會,我有個會。我先走了……”說著,又看看周世中說:“你有事,我看你是有事。你說吧,你在這兒說吧。我走,我走了……”說著,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李素雲也不再挽留,隻是跟著送他……

當李素雲把秋老師送出門的時候,周世中也三步兩步地趕出來說:“走呢?好,好,我也走,我也走……”說著,也快步走出去了。

李素雲氣哼哼地瞪了周世中一眼……

梁全山一家三口回到家裏。沒過多久,兩口子又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