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車間班前會上,小田講話說:“……自從推行工時製、計件製、以及各項規章製度以來,大多數同誌是擁護的,收效是很明顯的。兩個月來,我們提出工資獎金翻一番的目標,已經實現了。可是,還有個別人,認為罰得重了,有意見。有意見可以提嘛!不要在下邊罵人嘛!罵人誰不會呢?我也會!我也會說那個那個……操什麼什麼的!(當他說到這裏時,下麵‘哄’地笑起來了。)這有什麼意思呢?我看一點意思也沒有。這是嫉妒嘛,是紅眼病嘛!看別人掙得多了不服氣嘛!我要奉勸這些人,不要不服氣。我明確地告訴你們,就是要重獎重罰!多勞就要多得。不按規章製度辦事,就是要重罰,罰得你提不上褲子!隻有重罰才能引起你的高度重視,看你下回還犯不犯了。在人家國外,誰比他強了,就要拚命趕上去,超過他;在咱們這裏呢,誰比誰強了,就把他拉下來,咬下來,這種心理很不健康呀!比如日本……”

車間裏,參加會的工人散散落落地站著。有的說:“說小日本幹啥?淨崇洋媚外!”

有的說:“啥工時製,說一百圈兒,一條一條的,淨卡人!”

小田說:“在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的工業已瀕臨崩潰……”

有的說:“該上班情上班了,又諞哩。耽誤這時間算誰的……”

上午,在醫院裏熬了一晚上的周世中,回廠裏請了假,又急急忙忙地往棉紡廠跑……

他騎車來到了棉紡廠門前,對看大門的老頭兒說:“師傅,我有急事,到二車間找個人。”

看大門的老頭兒說:“是家屬吧?”

周世中遲疑了一下,趕忙說:“是。我,我愛人在二車間……”

看大門的老頭兒擺擺手說:“去吧。”

周世中匆匆紮好車子,來到二車間,車間裏一片織機的“哐哐……”聲。一些戴著大口罩的女工們正在機台前忙碌著……有人過去認識周世中,就打招呼說:“周師傅,你怎麼來了?”

周世中忙說:“車間主任在嗎?我想見見芳姐。”

有人說:“在,在車間辦公室呢。”

周世中二話不說,就趕忙往車間辦公室走。來到車間辦公室門前,他探頭一看,芳姐正給一班的女工開會。他忙又退了出來……

可芳姐已經看到他了,就趕出來說:“周師傅,你是?”

周世中語無倫次地說:“芳姐,你救救秋霞吧。你救救她!”

芳姐一驚,忙問:“秋霞怎麼了?你慢慢說。”

周世中說:“秋霞昨晚上喝藥了……”

芳姐說:“那,人呢……”

周世中說:“現在在醫院裏躺著呢。不過……”

芳姐說:“搶救過來了沒有?”

周世中說:“已經搶救過來了。不過……”

芳姐說:“秋霞的情況,我也聽人說過一些。她不是跟那姓林的……”

周世中說:“她被那人騙了。那姓林的根本就沒打算跟她結婚。她隻是,隻是……”

芳姐問:“是不是那姓林的又把她甩了?”

周世中說:“不是。那姓林的被逮捕了。財產也被查封了。她現在是走投無路了。要是廠裏接受她,給她個機會,廠裏姐妹們能給她點溫暖,她興許……不然的話,她還會走絕路。”

芳姐說:“周師傅,難為你替她操心了。走,我現在就跟你去見廠長,我一定說服廠長收下她……”說著,她又走進車間辦公室,對那些女工們說:“下班的,如果沒有什麼急事,都去醫院看看秋霞,好好安慰安慰她……”說完,她走出門來,領著周世中匆匆地往廠辦公大樓走去……

車間辦公室門外,女工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說:“秋霞怎麼了?秋霞怎麼了……”

有的女工說:“剛才那個是秋霞他老頭兒,人真不賴,離婚了還管她的事……”

中午,在醫院病房裏,黃秋霞在病床上躺著,兩眼緊閉,眼睫上沾著大顆的淚珠……

小虎守候在病床前,兩眼緊盯著媽媽的臉……

這時,一群女工湧了進來。她們有的手裏拿著花,有的提著禮物,齊刷刷地站在了黃秋霞的病床前。芳姐站在床前小聲說:“秋霞,好點嗎?大夥都看你來了。”

小虎也懂事地說:“媽媽,阿姨們看你來了。”

芳姐撫摸著小虎的頭說:“多好的孩子呀!秋霞,你真不該……”

黃秋霞眼裏慢慢、慢慢地流下了兩行熱淚……她睜開淚眼,望著站在床前的姐妹們,她在眾姐妹臉上看到的不是嘲諷,而是關切,是真摯的關切和愛護……

米桂香說:“霞姐,回來吧,回來上班吧。”

小雪說:“霞姐,大夥都歡迎你回來。真的。”

陳莉說:“秋霞,咱那班兒還是那些機台,還是那些人,你都熟的……”

站在周圍的姐妹們也都說:“回來吧,回來吧……”

黃秋霞望著眾姐妹,嚶嚶地哭起來了……

車間主任芳姐說:“秋霞,別哭,別哭了。我和周師傅已經找過廠長了,廠長答應你回來上班。不過,先臨時幹著……廠長說了,隻要好好幹,將來還可以轉正。”

黃秋霞一頭撲在了芳姐懷裏,大哭起來……哭得一屋人都跟著她掉淚了。

下午,一群女工嘰嘰喳喳地來到了電器廠家屬院的一棟樓下,她們有的拉車,有的騎車……車上裝有煤、米、麵、菜。而後,她們跑上樓去,敲開了已經出院了的黃秋霞的房門,一個個大聲說:“秋霞,我們晚上都在你這兒吃飯!啊,快,快做飯……”

沒等黃秋霞愣過神來,就又一個個跑下樓去,有的搬煤,有的背麵,拿米拿菜,一時喜慶慶鬧哄哄的……

黃秋霞看姐妹們送米送麵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就對車間主任芳姐說:“芳姐……”

芳姐說:“秋霞,大夥沒有別的意思,就一句話,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說著,她又從兜裏掏出二百塊錢,說:“別嫌少,這是咱車間裏姐妹們湊的,你收下吧。”

黃秋霞也激動地說:“芳姐,你放心吧。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不會再死了。我一定好好活……”說著,她眼裏又不由地掉下淚來。她忙擦了擦眼裏的淚,對姐妹們說:“我收下,我把姐妹們的情意收下了,我……”

芳姐說:“這就對了。秋霞,咱重新開始!”

眾人也說:“對對,重新開始,重新活!”

陳莉提議說:“芳姐,咱唱個歌吧?”

芳姐說:“好,唱個歌。給秋霞鼓鼓勁。讓他們老爺兒們知道知道,咱女工也不是吃素的!”

於是,眾人齊聲唱道:“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

聽到歌聲,樓下有很多窗戶開了,探頭往樓上看……

傍晚,在下班的路上,步行回家的周世慧(她的自行車被女友借去了。)在路上碰上了白小國。白小國一直在路口上站著,看見周世慧,便迎上前去,說:“世慧,你說的話該兌現了吧?”

周世慧說:“我說什麼了?”

白小國說:“看看,看看,貴人多忘事。你答應哥哥的,說忘就忘。”

周世慧明白了,推托說:“我還沒吃飯呢。再說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哥管得嚴著哪,他不讓我上舞廳……”

白小國馬上說:“沒吃飯好說,你說你吃啥吧?哥哥請你吃飯……”接著他又說:“你別提你哥了,都這麼大了,誰管誰呀?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還管你呢!”

周世慧說:“你別汙蔑我哥!你敢再說我哥一個不字,我立馬走人!”

白小國說:“好好,不說就不說。你說吧,上哪兒吃?”

周世慧說:“你真想請客?”

白小國說:“哥哥辦著公司呢。請你吃頓飯,還不是小菜一碟,說不上請客。你說上哪兒吧?”

周世慧心裏一直生著小田的氣,自言自語地說:“當個破主任,傲的!”想到這裏,便說:“走,吃就吃。不過,小國,簡單點,可別亂花錢……”

白小國說:“好好,到時候你點,你點。也別光給哥哥省,哥哥也不在乎這倆小錢兒!”說著,拍著他那輛“山地車”說:“坐吧,哥哥帶著你。”

白小國騎上車,周世慧坐在了車後架上,朝近處的一個飯店跑去……

下班後,小田騎著一輛自行車在路上走著……

他一腦子都是車間裏的事。到現在他才知道,管理好一個車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邊走,一邊考慮下個月如何搞對外加工的事。嘴裏還不停地計算著每道工序所占用的工時:一八得八,三八二十四,又加個五,五六三十,一共七……當他走到河邊一個小橋上的時候,突然與一輛迎麵而來的自行車撞在了一起!隻聽“咣當”一聲,沒等明白過來,他已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

小田被撞得好半天才醒過神來,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隻見麵前並排停著三輛自行車,每個自行車上都跨坐著一個年輕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三個年輕人都是他們車間的工人,都是被他扣過工資的……

三個年輕人都雙手抱膀,一隻腳點著地,另一隻腳踏在自行車的腳踏上,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他……

小田看著他們,冷冷地說:“你們想怎麼樣?”

其中的一個高個年輕人說:“田頭兒,我們不想怎麼樣,我們都投過你的票,我們很擁護你……”

一個稍矮些的年輕人說:“田頭兒,田主任,你也太狠了點吧?你說你要罰得我們穿不上褲子,是不是?”

一個胖胖的年輕人說:“田頭兒,田大爺,你一當上主任就是大爺了。你知道什麼是犯眾人惡嗎?”

小田撫摸著摔疼的手腕,說:“我當車間主任,是全車間職工選的。他們選了我,我就要為全體職工著想。就得堅持原則。你們對我有意見,可以去找廠長反映,可以罷免我。半路上找茬兒,就有點不漢子了吧?”

那個高個年輕人聽小田說完,竟拍著手鼓起掌來。他裝模作樣地拍了幾掌後,說:“好,好,說得很好。很中聽……”

說著,他首先下了車子,另外兩個年輕人也跨下車子,三人把車子一紮,笑模笑樣地來到小田的麵前……

那個高個子年輕人眯著眼說:“田頭兒,我們不是漢子,我們都是些小人物……”說著,他伸出一個小指,比劃著:“我們是小不點,是工人,沒什麼指望,沒什麼靠山,連女人都不喜歡我們。我的對象吹了。你知道嗎?想你也不會知道。你是主任,是抓大事的,不會關心我們這些小工人的些許小事!你知道我對象為什麼給我吹嗎?操,就因為一雙皮鞋,我曾經答應要給她買一雙皮鞋。你許下願說,工資要翻一番的,我就答應開了工資給她買。可到了開支的時候,我他媽的反倒被扣了工資……”話說到這兒,他的眼紅了!

那個胖胖的年輕人說:“操!這人不是玩意。投票時說得好好的,一當官臉就變了……說那些費話幹什麼?別給他說那麼多費話!”

那個高個年輕人又說:“你是漢子,我們都知道你是漢子!怎麼樣,好漢,下去量量吧?”

小田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質問說:“你,你們還想怎麼樣?”

那個胖胖的年輕人說:“頭兒,我們說過了,我們不想怎麼樣……”說著,轉過臉去,彎腰把小田的自行車扶起來,雙手那麼一舉,緊走幾步,用力一甩,隻聽“撲咚”一聲,把小田的車扔在了橋下的河裏……扔了車後,他拍了拍手笑嘻嘻地說:“不怎麼樣,我們還能怎麼樣?”

小田看他們把車扔在了河裏,揚起手說:“好,我罰過你們,你們把我的車扔在了河裏,就算扯平了。我不怪你們,你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