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住到二哥的速凍食品廠冷庫值班室後,齊立德就再也沒見到過他的人影。齊立言一早騎著自行車出門,很晚才做賊一樣地溜回來睡覺。白天,他在城裏毫無方向地到處亂竄,他並不是想去找一份工作,而是企圖找出這個城市的漏洞和破綻,然後從這裏打開突破口,殺出一條活路來。
然而,他轉了好多天,看著眼前的這座城市裏每天都在發生的商業事實和財富故事,他發現城市的財富其實是很不可靠的,投機的人不願勤勞,勤勞的人不會投機,這一毫無新意的發現沒有絲毫的戰略價值,於是他就常常一個人縮在小酒館裏喝悶酒,高度酒精和劣質香煙熏昏了他全線短路的腦袋,然後獨自一人拖著疲憊而僵硬的身體回到冷庫值班室倒在床上,一種被冷凍的感覺異常尖銳,活動活動腿腳,還能彎曲和伸展,這才使他對第二天早晨太陽依然升起有了一份信心。
齊立言這一天早晨進城後在早點攤前架好自行車,他想買一碗麵條,摸了摸口袋,還剩下八毛錢,買一碗差兩毛錢,他對站在飄揚著煤灰和黑煙的爐子邊的攤主說,“能不能少給一點,扣兩毛錢麵條,好不好?”小吃攤攤主跛著殘疾的腿,歪著一顆淩亂的腦袋看著齊立言,過了好一會才說,“給你一碗好了,我看你不像是牆上通緝的逃犯,兩毛錢不要了。”齊立言接過一碗熱騰騰的麵條,看了一眼身後貼有通緝令的磚牆說,“你沒看出來,其實我就是一個逃犯。”跛子抹了一把鼻涕說,“別吹了,我在進去前,當過三年逃犯,逃犯的目光躲躲閃閃,從來不敢正眼看人,你是‘妻管嚴’,每天早飯老婆隻發給你八毛錢對不對?”
吃完麵條,齊立言向攤主道了謝,騎著車去東城區揚威建築公司找中學同學錢輝,錢輝是這家公司的經理,中學時代的偶像就是齊立言,當年一心想到少林寺當和尚的錢輝自學武功打架打得全校出名後,看上了一位女生,他買了一串炸羊肉串請齊立言幫他寫情書,齊立言在炸羊肉串的引誘下胡編亂造了一份虛情假義的情書,居然讓那位女生感動得熱淚盈眶,上手後的錢輝興奮地拍著齊立言的肩膀說,“哥們,將來爭奪女朋友需要打架,跟我說一聲,把你仇人腦袋卸下來有些不敢,可弄個半身不遂我是不會手軟的。”。
今天他去找錢輝不是為了把孫玉甫弄個半身不遂,而是找他借三百塊錢度過目前的難關,也順便跟他聊聊出路的事。齊立言一個月的低保隻有一百二十八,而他每天抽煙要花兩塊五,偶爾還要坐到小酒館喝一塊八一小瓶的“二鍋頭”,吃麵條喝稀飯都不夠。
錢輝坐在自己裝修豪華的辦公室裏正在電話裏跟一個女人調情,見齊立言來了立即就扔下電話,激動得衝上來就搗了齊立言一拳,“考上省城了,就不跟我們這些沒出息的同學聯係了,都十多年了,總算見到你真人了。”
齊立言顯然沒有那麼激動,他灰色夾克衫上落滿了灰塵,油汙汙染過的地方顏色發暗像是一個個陳舊的槍口,塑料框的眼鏡架上粘了一塊膠布,這身與時尚和潮流格格不入的裝束很明確地暗示了齊立言的潦倒和落魄。當齊立言要跟錢輝借三百塊錢時,錢輝從皮夾裏抽出一疊錢,扔給他說,“拿去用吧,什麼借不借的?”
齊立言抓在手裏數了數,“都八百塊了,我隻要三百,找一張紙我打個借條給你。”
錢輝將齊立言退回來的五百元擋了回去並強塞進他的口袋,“你要是打借條,我就把它撕了,老同學這麼見外,看不起我是不是?”
齊立言被錢輝的慷慨感動了,這一刻他才真正地感到了人說話的底氣與瀟灑並不是源自於學曆和才華,而是鈔票,大哥齊立功當年擺餛飩攤的時候從來不敢頤指氣使,二哥齊立德賣醬油時也從來不對他指點迷津,那時候穿著白襯衫的齊立言從省城讀書回來,兩個哥哥除了問他想吃什麼好吃的外,誰都沒有信心也沒勇氣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麵前。是錢把魔鬼變成了人,同樣是錢將人變成了魔鬼,這兩個例子齊家占全了。這麼多年來,齊立言一直沒有把錢當回事,一段時間裏他居然覺得錢是一個人身體內的闌尾,沒有就沒事,有了反而容易發炎疼痛,是張慧婷與孫玉甫的事情敗露後,他才意識到欠鄭大爺一毛錢煙錢、差兩毛錢買不到一碗麵條讓他難堪,讓他窒息。齊立言悟出這些時,已是妻離子散,家敗人空。
所以他今天跟錢輝討論的核心話題就是如何掙錢,如何掙到更多的錢,錢輝姓錢,對錢有特別的敏感,說起來也就滔滔不絕,他們坐在真皮沙發上喝著碧綠的“龍井”茶,吞雲吐霧中話題也就雲天霧地了。錢輝早年的一臉凶悍在歲月的風雨中和女人的浸泡下抹平了堅硬輪廓,他油亮的頭發在摩絲的定型中向後鋪去,肥沃的肚子懷揣著日積月累的酒肉和陰謀信心十足地挺起在別人的視線中,整個人看上去更像一個麵包房的老板,他對齊立言說,“現在最賺錢的第一就是販毒,第二是走私,第三黑社會老大,當打手的收入也不低,我們要擺平一個工地,請當年我在‘快船幫’道上的弟兄,黑吃黑一場下來,沒有個三二十萬,沒戲!不過一個幾千萬的工程,花個幾十萬也很稀鬆平常。當然了,貪汙受賄也很來錢,我們要拿下一個項目塞個百兒八十萬的是常事,但當領導幹部的畢竟很少。當明星也賺錢,可像你我這樣的要想當演藝明星更是寡婦死兒子沒指望的。”錢輝說了幾十個賺錢的職業,但都是齊立言不能做和做不了的職業。
齊立言有些質疑地說,“你搞建築不也是很賺錢嗎?難道除了違法亂紀就掙不到錢了?”
錢輝將套著金鏈的手腕揚起來,做了一個下劈的手勢,“我們也得靠違法亂紀賺錢,行賄、做假、買黑、暗算,哪一樣不幹,按常規路子掙錢,那是不可能的!”
齊立言有些絕望地說,“看來,我想掙錢是不可能了。”
錢輝問,“那你究竟想做些什麼?實在沒路子,就屈才跟我幹!”
齊立言端著青瓷藍花茶杯,似乎想從茶水中尋找答案,停頓片刻,他很篤定地說,“我眼下隻想做天底下最苦、最累、最不是人幹的活,實話跟你說,我缺的不是做大事的能力和意誌,而是做大事的煉獄鍛造和精神洗禮,這些年我像是悶在沒有陽光和水份的一個鐵盒子裏麵的豆芽,很虛弱,也很蒼白。”他放下茶杯,“當然,我做這些的前提是不能違法亂紀。”
錢輝說,“跟你說話真困難,文乎乎的,繞來繞去的,聽不懂。我想你以後會明白的,要想做大事,就得學會在違法亂紀的時候還能當上勞動模範,你去問問你大哥齊立功,看他是怎麼發財的。說老實話,讀書認字你是我老師,賺錢做生意,我是你師傅。”
齊立言不置可否,一個靠借債買碗麵條填肚子的人是沒有話語權的,他起身要走,錢輝留他吃午飯,齊立言稍作推辭,半推半就地跟錢輝鑽進了一家館子裏,兩個人撬了一瓶白酒,直喝得天昏地暗,口齒不清。
臨分手前,錢輝扶著搖搖晃晃的齊立言說,“我都忘了問你了,你最近究竟在忙什麼?”
齊立言說,“忙離婚。”
說著就跨上自行車,風吹揚柳般地飄進了城市的人流中,錢輝對著齊立言遠去的方向說了一句,“見鬼了!”
張慧婷在交了女兒雙語幼兒園費用後,她辦了一張存折,存進了八千塊錢,留下七百多塊錢裝在包裏,齊立言不要,她就自己花,八千塊錢是她這輩子擁有的最多的一筆錢。沒找到齊立言的那天晚上,她賭氣走進了肯德基店裏,要了一份漢堡,一份炸薯條,一杯可樂,她盡情地享受著外國的燈光和音樂,還有服務生親熱的笑容與中央空調裏溫暖的安慰,見一對對情侶們親昵地你一勺我一叉地將漢堡和熱狗送到對方嘴裏,並很誇張地渲染著一種相互喂養的浪漫愛情,她想起了當年齊立言扛著一捆六十多斤的甘蔗送她回家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情去心空,她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回來的路上,張慧婷在路邊買了一捆甘蔗,她死死地抱住這捆甘蔗,就像抱住了往日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