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婷覺得這段日子人如玩偶,身心俱焚,辭了保險公司的職後,他就試著出去找一份會計的工作,要麼太遠,要麼工資太低,有一兩家私企老板不看她的會計證書,而是別有用心地看她的臉,她感到了恐懼和絕望,女人長得漂亮是一種危險,甚至是一種災難,絕望中的她想到過死,但她不能死,死會變成懺悔與贖罪的最後選擇,那就等於是認定了她的罪過。齊立言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怎麼找也找不到,就在她為去不去郊區齊立德的食品廠去找齊立言拿不定定主意的時候,天氣預報說有一股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將在今天夜裏或明天白天抵達柳陽,氣溫下降八至十二度,她想身無分文的齊立言肯定會在白天趁她不在家時回來拿毛衣,於是她孤注一擲地做出了一個聰明而又愚蠢的決定,讓偷偷溜回家的齊立言看到張慧婷準備自殺的跡象,當晚她到慈濟藥房裏買了一瓶安眠藥。
齊立言回荷葉街老屋拿毛衣的時候,見到桌上開了瓶的安眠藥,還有一捆甘蔗斜靠在桌邊,這種造型和設計由於人為的痕跡過於鮮明而露出了破綻,齊立言根本就沒理睬,他拿起藥瓶借著屋外的亮光看了看,裏麵還剩了不到一半,他知道少掉的部分肯定是被倒進垃圾筒裏了,而不是倒進了張慧婷的胃裏。他太了解張慧婷了,說張慧婷是個虛榮的女人,這還不是她的本質,本質上的張慧婷是一個最怕死的女人,是個一條菜葉蟲都能把她嚇昏的女人,一次在酒樓吃醉蝦時,她咬了一口被糖醋浸泡過的活蝦,蝦剛一沾牙齒就從她嘴裏蹦了出來,蝦沒死,而她卻被嚇得半死。齊立言是一個聰明異常的男人,他一眼看出了安眠藥和甘蔗指向兩個不同的目標,如果要是打算死的話,又何必要用甘蔗來挽救愛情;如果對挽救愛情還抱有希望的話,又何必要安眠藥來要挾齊立言,這缺少智慧的小把戲在齊立言看為愚蠢而又可笑。不過齊立言在拿了毛衣離開老屋出門時,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甘蔗,他的心裏掠過一陣短暫的悸動,一種舊傷複發的疼痛感在他的心裏揪了一把,然而他並不打算讓這捆甘蔗改變他的決定,他是一個男人,男人最忌諱的就是在最後一刻放棄了原則,從而讓自己失去重量。
張慧婷在晚報上看到中外合資的凱特製衣公司招聘會計的廣告,這家公司設在市區一家倒閉的國營服裝廠,離她父母家也近,她懷揣著學曆證書、會計證書、計算機二級證書走進了那幢牆上殘留著舊時代標語痕跡的辦公樓,樓道裏擠滿了前來應聘的求職者,他們的眼睛裏充滿了期待和擔心,一些化妝過分的女孩把應聘當成了選美,塗得猩紅的嘴唇像是喝過人血一樣猙獰,張慧婷走過她們身邊時,劣質香水的味道刺激得她想流鼻涕。輪到她的時候,那位西裝革履的人事部長對素麵朝天的張慧婷很滿意,他在張慧婷全身上下推敲了一番後說,“現在招的會計都是專科以上學曆的,你的中專學曆顯然沒有優勢,而且已經招滿了。你的氣質不錯,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進公司公關部工作,雖說我們是合資公司,但在按中國辦企業必須得按中國國情來處理公共關係,不知張小姐酒量如何?”話雖說得客氣而體麵,而張慧婷聽到這話卻像是被灌進了一大杯毒酒,她動作粗暴地從人事部長手裏奪過一摞證書,甩下一句,“我覺得你們是在招三陪小姐,對不起,你招錯人了!”
氣衝衝走到樓下的張慧婷被一陣來路不明的冷風一吹,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在保險公司不想陪人喝酒唱歌跳舞,大半年下來業績一蹋糊塗,好不容易做成了一筆大業務,卻最終栽在了喝酒陪笑臉的那個晚上,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裏,女人能做的職業似乎隻有為男人服務這一項,或者說先把男人服務好,然後才能勝任其它職業,她不願意,也不甘心,可又毫無辦法。想到這裏,她又抱怨起了齊立言,要是齊立言能夠把家撐起來,她何嚐不想聽聽音樂、看看小說,黃昏的時候牽著一條獅子狗在柳陽湖邊散散步,然後看著晚霞一點一點地將湖麵和天空鋪排得滿目輝煌。
張慧婷天擦黑回到荷葉街老屋時,老爺子還沒回來。後屋的門虛掩著,她輕輕地推開門,屋裏滿目黑暗,無聲無息,拉亮電燈,藥瓶和椅子的位置被移動過,齊立言隻留下了一些嗆人的煙味,而沒留下片言隻語,更不用說坐在家裏等張慧婷了,張慧婷氣得抓起藥瓶扔到屋外,又一腳踢倒了那捆黔驢技窮的甘蔗,然後坐在椅子上傷心得大哭起來。
屋外的天已經完全黑了,黑色的風聲和黑暗的前景一起湧進了張慧婷的心裏,張慧婷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即使她當著齊立言的麵將一瓶安眠藥全都吞下去,他也不會伸手阻止一下的,這個冷酷的男人根本不會在意她在明天早上被送到火葬場的冰櫃裏,她覺得自己在齊立言的心裏早已經死掉了。張慧婷準備跟父母通報一下,離婚!
張慧婷買了一些冬天的衣服送到雙語幼兒園,在幼兒園宿舍門口,她居然與齊立言不期而遇,齊立言手裏拎著兩袋餅幹,猝不及防的狹路相逢讓他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語言跟張慧婷打招呼,張慧婷堵在齊立言麵前,冷冷地說,“我以為你下輩子才會出現呢。你怎麼知道小慧到這兒來了?”。齊立言說,“昨天回去拿衣服聽老爺子說的,順便過來看看小慧。”
小慧正在二樓體操房練體操,老師說還有二十分鍾就下課了,他們要上樓,值班老師說不行,你們上去影響孩子訓練,於是張慧婷和齊立言在樓下宿舍門口不得不繼續麵對麵地站在一起。
齊立言很平靜,他對張慧婷不跟他打招呼就把女兒送進雙語幼兒園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主權意誌,他隻是很淡地說一句,“小慧的學費是那個姓孫的幫你掙的,對吧?”
這是一個挑釁的提問,按理說又一場爭吵在所難免,可今天張慧婷不再為自己辯護了,她比齊立言更加冷淡地說,“是的,是我同學孫玉甫幫我牽線掙來的,恒通銀行的保險業務提成。”
齊立言混亂的頭發在走廊的穿廊風中更亂了,他努力地理順頭發,站直身子,以便糾正落魄潦倒和喪家之犬的形象,見張慧婷如此冷靜,他說,“這兩天,我想了很多,覺得你確實是為這個家,為我承擔得太多,就算是你跟孫玉甫真的有那回事,那也是迫不得已和很無奈的就範,我相信這一點。”
張慧婷不會再哭了,她有些蔑視地看著齊立言,“怎麼就算有那回事,本來就有那回事,也不能說被迫,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女人,傾慕一個關心體貼、功成名就而又癡情不改的男人,很正常。”
齊立言並沒有被張慧婷的這番暗藏殺機的表白所傷害,他穩定住情緒,語調平和地說,“我非常讚賞你這種坦率和誠實,也能理解你所做出的背叛與絕情,你要是早就這樣說,我們又何必拖到今天還沒辦手續呢。”
張慧婷沉不住氣了,她提高音量說,“因為我隻有這樣說,你才會承認我說的是真話,你壓根就不打算了解我做了什麼,而隻是計較我說了什麼。因為我已經決定離婚,念在五年多年的夫妻份上,所以你想聽什麼,我就給你說什麼。”
齊立言被張慧婷逼進了死角,一時竟說不出恰當的話,他隻得簡單地回應離婚話題,“那好吧,哪天我們把手續辦了!”
張慧婷不看齊立言,她看著幼兒園裏彩色的牆壁說,“我的傳呼機已經裝上電池了,你隨時可以呼我。”
兩個人的對話除了音節和語調,已經沒有絲毫的相互留戀與牽掛了,他們終於齊心協力將維持了五年多的婚姻撕碎後扔進了冬天的風裏。
張慧婷母親周麗鳳在廚房裏燉骨頭湯,女兒進門的時候,壓力太大的骨頭湯正在汩汩地往砂鍋外麵冒,周麗鳳緊張地搶救骨頭湯而顧不上跟女兒說話。這位因劇團倒閉而提前退休的配角演員在家裏是永遠的主角,所以張慧婷對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父親張奎元隻是簡單地應付了幾句關於天氣越來越冷的話題,就坐在客廳裏等母親從廚房裏出來,家裏大事小事隻有母親點頭了才能進入操作程序,比如張奎元對日複一日的骨頭湯很是抗拒了好幾回,可周麗鳳說骨頭湯補鈣而且價錢便宜,張奎元隻得將骨頭湯繼續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