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齊立言走進老爺子房間的時候,老爺子正在昏黃的燈光下反複推敲研究著手中的一個青花瓷盤,這是鴻祥房產公司老總請他鑒定的一件北宋官窯瓷器,齊立言走到老爺子身邊的時候,他有些興奮地說,“這不是定窯的瓷器,是民國初仿製的贗品。”

齊立言對老爺子手中的盤子置若罔聞,他挨著床邊坐下來,年代久遠的鏤有梅蘭竹菊木雕大床“咯吱”地響了一聲,齊立言穩定了一下屁股,盡量讓自己身子踏實下來,他湊過腦袋,像是彙報他做對了一題作業般地說,“爸,我和慧婷離了。”

老爺子手中贗品盤子差點掉到了地上,但飽經滄桑的他很快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將盤子輕輕放到裂紋深刻的奩桌上,手指不停地抖動著,他沉默著,沉默中是巨大的震驚後和震驚後的啞口無言。

齊立言知道老爺子想說而又沒說的話是什麼,所以他沿著老爺子的心思說,“爸,事先不跟你商量,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是我不想讓你煩心太多,你看這兩年我們一直在吵架,吵得大家都不想過了。就算你出麵調停,暫時不離,可糊得了初一,糊不過十五,離婚是遲早的事。”

老爺子捧起那把壺蓋上刻有“可以茶清心”字樣的宜興紫砂壺,喝藥似地輕輕喝一口,堵住的嗓子被打通了,他第一次表示了對齊立言的質疑,“婚姻不是兒戲,豈可如此草率,慧婷縱有諸多不是,但你是一家之主,隱忍克已,謙讓為懷,何至於鬧到如此地步?”

齊立言對老爺子的責難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他不緊不慢地說,“爸,我也不想離婚,我也願意忍讓妥協,但有些事是無法忍讓妥協的,就像你當年被抓進牢裏定你是國民黨特務你死活不認賬一樣。具體的我不好跟你說得太多,大哥也不準我把家務事拿到你這裏來讓你煩心,在離婚這件事上,最早還是大哥提出來的,他們是極力支持的。”

齊老爺子召集的家庭會議在荷葉街老屋舉行,堂屋裏一張八仙桌邊角外包著了銅箍,年代雖已久遠,柏樹的堅硬質地依然鮮明,隻是雕刻精致的兩張太師椅像是風燭殘年的老爺子一樣腿腳不穩了,中堂一幅漁樵耕讀圖和晚清秀才周濟世書寫的“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唯有讀書”對聯在文革中已毀於爐中,現在的中堂對聯是早年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的原市文史館館長於文昊先生書寫的,字體和歐陽洵手跡如出一轍,很是俊逸秀麗,現在中堂的鬆鶴延年圖取代了漁樵耕讀圖,老爺子說倘若一生積善和讀書,自是神清氣爽,益壽延年。

齊立功按照老爺子的旨意提前在六點半就趕來了,在那間彌漫著舊時代木質氣息的房間裏,老爺子一針見血責問齊立功,“平常心即是道。你有錢就張狂,是謂小人得誌。婚姻乃人生大事,老三遭遇逆境,你豈能以長兄意誌,逼著老三拆散一家三口。”

齊立功在老爺圍追堵截下已經被逼進了死角,他在絕望中說出了老爺子不該聽也不想聽到的離婚真相,“爸,起初我也想把這件事告訴你,但怕你聽了受不了,既然老三說是我逼的,那我就說說這裏麵的原由。張慧婷家庭出身不行,戲子的女兒,家庭教養很差,她家父母這麼多年跟我們不來往倒也罷了,可你過七十大壽都不願為親家捧場,這算什麼?市裏、區裏的領導都來了,張家人不來沒關係,少了他們宴會照樣轟轟烈烈,可張慧婷不參加就說不過去了,十足的忤逆不孝,我們在親朋好友以及荷葉街一條街上丟盡了麵子。我想,你不會沒有看法的,隻是你不說罷了,可我修養還沒到爸那個份上。酒席是在我酒樓擺下的,我看不慣,就得說,到今天為止,誰都沒跟你說那天張慧婷去幹嘛去了,她是跑去會小白臉去了,你知道嗎?張慧婷跟一個煙販子在麗都賓館的床上被公安局逮了個現形,抓到公安局去了。你說我能不氣嗎,能不勸老三離婚嗎?”

齊立功一口氣將一肚子的窩囊全都吐了出來,他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看不出老爺子的真實表情,隻看到老爺子坐在床沿上身子劇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要栽倒在地,齊立功迅速從椅子上跳起來,準備去扶父老爺子,老爺子卻又紋絲不動地坐直了。

牆上的一隻老式掛鍾,嘀嘀嗒嗒地走動著幾十如一日的步子,屋子裏安靜極了。

老爺子不說話了,他的呼吸急促而淩亂,像是一口痰堵在嗓子裏吐不出來,齊立功將椅子邊的痰盂端過來放在老爺子的腳邊,然後用手輕輕地捶著老爺子脆弱的後背,“爸,你不要擔心,張慧婷麗都賓館的事當天晚上就擺平了,除了我們家裏幾個人,荷葉街沒人知道。老三離婚的事,你也不要生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好了。現在離婚的多著呢,離婚可以讓老三頭腦清醒,”齊立功說話很多時候辭不達意,用語不準,“他要是從此改邪歸正,悔過自新,離婚等於是救了他。”

老爺子在齊立功近距離嗆人煙味的刺激下,終於重重地吐出了一口痰,這口痰更像是一口氣,老爺子吐完後就很鬆懈地躺倒在了床上,齊立功將茶壺端過來扶著老爺子喝了兩口水,然後給他蓋好被了,安頓老爺子睡下。

堂屋裏響起了瑣碎的聲音,齊家兄弟和媳婦們都已經到了,知道老爺子在房裏跟齊立功談話,誰都沒敢進來。他們沒有人對這個家裏少了張慧婷表現出惋惜和不安,於是就很輕鬆地在堂屋裏討論晚報上報道的一個搶劫犯慌不擇路跑進了派出所的事,這個自投羅網的傳奇新聞像是一塊口香糖一樣讓他們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越嚼越有味道。

房間裏的齊老爺子很困難地轉動脖子對齊立功說,“我有些頭暈,你讓他們都回去吧,有些事改天再議吧。”

齊立功輕輕地掩上房門走進堂屋,他對著堂屋裏幾顆輕鬆的腦袋說,“老爸身體不舒服,政治局會議就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