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婷找到童音雙語幼兒園園長趙莉,希望能在幼兒園找一份會計的活,趙莉依然穿著一身很誇張的缺少中國特色的服裝,她說會計是她親侄女不好換人的,如果你要想天天看到女兒的話,可以當保育員,給孩子們洗洗衣服和被子,晚上照看孩子們睡覺,每月四百二十塊工資,比市裏的平均工資高一百多塊,張慧婷覺得趙莉態度很勉強,於是就淡淡地說,“我是學財會的,也就隨便問問,不必為難趙園長了。”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受委屈,這個趙莉給她的定位就是一個保姆,敏感而又心氣高傲的張慧婷根本受不了,於是她丟下給小慧買的一袋“蛋黃派”麵包走了。
張慧婷堅決要從王韻玲的出租屋裏搬走,王韻玲說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的話,就付一半房租好了,還能減輕我的一些負擔呢,張慧婷說你也不小了我長期賴在這裏談戀愛都不方便,王韻玲說我哪還敢談戀愛結婚呀,你和齊立言這活生生的例子就擺在我麵前,張慧婷說,“你看,負麵影響已經產生了,我再不搬走的話,就要耽誤你一輩子終身大事,那不就成罪人了。”
張慧婷在童音幼兒園對麵海棠街租了一間房子,二十多平米,先前一個賣假藥的販子租住在這裏,兩個月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假藥販子被同夥用刀捅死在屋裏,房東用石灰水一刷,牆上的血跡就被抹得一幹二淨,等到張慧婷住進來的時候,血腥之氣早已風幹。張慧婷並不知道這屋裏發生過什麼,隻知道房租隻要八十塊錢,比其他地方同樣的房子要便宜一半,於是就毫不猶豫地就租下了。張慧婷的全部家當就是一個人造革箱子,裏麵是一些缺少時尚的衣裳和幾本過時財會專用教材,還有一些衛生巾和發卡之類的小東西,五年多的婚姻就這麼被一個塑料箱子概括了,她拎著箱子出門的時候,心裏有些悲涼,她對王韻玲說,“以前我年輕的時候不太相信這句話,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長得好,不如日子過得好。現在你看到我的下場了吧,你以後要多長一些心眼,找對象的時候讓姐姐幫你掌掌眼。”王韻玲不以為然地說,“我倒沒覺得你嫁得不好,齊立言是一個運氣不好的人,而不是一個做丈夫不好的人。”張慧婷見王韻玲不僅不響應自己的忠告,還為齊立言說話,就有些生氣地說,“那你嫁給齊立言試試看,不要說五年了,你過不了五個月就會走人。”
第二天一大早,王韻玲陪張慧婷一起去買了一張單人床和床單被褥暖水瓶,王韻玲送了張慧婷一個電飯鍋、一麵鏡子、一個鬧鍾、一雙繡花拖鞋,總共花去了一百二十多塊錢,張慧婷不要,王韻玲急了,“你要是再推推拉拉見外的話,我就不睬你了。我的這份工作還是你讓給我的呢。”張慧婷摟住王韻玲,心裏湧起一股溫暖,這溫暖激活了她已經凍僵的情感和思緒,酒樓的工作是她扔掉的,而不是讓掉的,王韻玲這個鄉下丫頭卻心存感恩之情,可自己當初為了嫁給齊立言拉著母親一起跳湖,齊立言卻一點都不念及她的情義,一腳就將她踹了,踹得義無反顧,踹得連心都不舍得跳一下,手都不會抖一下,想到這,她坐在布置一新的出租屋裏的床沿上,落下淚來。王韻玲問她怎麼了,張慧婷抹了抹眼淚說沒什麼,有點傷心。
傍晚的時候,她去幼兒園看了一下女兒小慧,女兒唱著英文兒歌做遊戲,小臉紅撲撲的,跟媽媽分別的時候很流暢地揮著手說“byebye”,那神情和語氣與荷葉街已經毫不相幹了。女兒還不知道爸爸媽媽已經離婚,離婚是什麼她也不會懂的,所以張慧婷打算對女兒說,“幼兒園離家太遠,媽媽住在這裏是想天天看到你。”
一個人的夜晚孤獨而漫長。當趙莉園長以女人的溫柔一刀拒絕了她當會計後,張慧婷意識到寄人籬下地混一口飯吃對於她這個敏感而又自尊的女人來說無異於乞丐。後半夜的時候,馬路上偶爾駛過一兩輛汽車呼嘯而過,潑水一樣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夜空和她無法寂靜的內心,此刻她已做出了一個比離婚更具挑戰性的決定,在出租屋裏開一個幼兒用品專賣店,出租屋與幼兒園一路之隔,前來接送和看望孩子的家長們必須從出租屋門口經過,如果進一些兒童食品、玩具、服裝,那些跟孩子即將分手的家長們是不會吝惜腰包裏票子的,孩子將手往店裏一指,剩下的事就是等著家長付錢了。她腦海裏浮現出家長和孩子們在她店裏搶購麵包、玩具的情景,然後自己忙著在一邊賣貨一邊數鈔票,頭上忙碌得都出汗了,孩子們抱著心愛的食品和玩具在家長的懷裏揮著肥胖的小手跟她道別“阿姨,think you,byebye!”,張慧婷被自己虛構的繁榮感動了,她拉亮燈,從床上坐起來,可屋裏除了寒冷的空氣和一個沉默的箱子,大片的空白呈現在她眼前。天好像快要亮了,她重新躺下來想逼著自己睡一會,可越想睡就越睡不著,這時,她拿起枕頭邊的傳呼機想看一下時間,傳呼機上顯示了一個號碼,似曾相識,搜腸刮肚了好半天,記起來了,是孫玉甫的大哥大號碼。
從秋天到冬天,對於孫玉甫來說兩個季節像是過去了兩個世紀,麗都賓館事件後,他擺平了公安巡防大隊副大隊長劉文,但他沒擺平張慧婷,沒擺平張慧婷,也就沒擺平自己的內心,他給張慧婷打過不下一千多次傳呼,一開始不回,後來就停機了,停機了的張慧婷就從他的世界裏失蹤了,他想去找張慧婷,到哪兒去找呢,保險公司不坐班,荷葉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去,去了斷胳膊少腿的可能性很大,要想在大街上狹路相逢,這幾乎就是妄想著在大海裏撈針,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樣呢,張慧婷連電話都不接,見了麵不就是自討沒趣嗎,他發覺自己還是有些操之過急,張慧婷首先不是那種很開放的女子,其次是自己隻是在同學的份上幫忙談成了一筆業務,很正常,雖說張慧婷經常跟他一起說起生活中苦惱和鬱悶,但這從另一個意義上說,他不過是電台情感熱線的一個節目主持人,接線傾聽是本分,要想摻乎其中,就是非分。張慧婷很感激他,但並沒有愛上她,更沒有做好上床準備,他喝多了酒自以為是地霸王硬上弓,結果就隻能是雞飛蛋打,魚沒吃上,弄了個一身腥。在商場混久了,人的邏輯和思維也就都出了問題,總以為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隻要公平就行了,可情感恰恰是不能交易的,這個多年不寫詩的沒落詩人已經全麵物化了,他想用業務提成的這筆巨款來兌換張慧婷的情感和身體,這種交易行為一開始就是有罪的,是對情感的褻瀆,是對人的尊嚴的侮辱,他想把這些認識告訴張慧婷,想表達自己懺悔與贖罪的願望,可張慧婷在氣頭上兩人見麵無異於雪上加霜火上澆油,硬往槍口上撞是愚蠢的。畢竟張慧婷是他的初戀,是改寫了他人生走向的女人,沒有張慧婷當年的絕情,他就不會成為今天的成功商人,他也許還在寫詩的道路上為每天的晚餐而一籌莫展,是張慧婷救了他的人生,但張慧婷還沒有救出他苦苦掙紮的靈魂,他的靈魂隻有在張慧婷懷抱的溫暖下才能活下來。孫玉甫不願把這種企圖命名為欲望,更不願視為小人得誌後的報複性的補償與圓夢,當他以愛和靈魂的名義為自己辯護的時候,麗都賓館的那個晚上不僅沒有了罪惡感甚至還有些為愛而瘋狂的悲壯和感動,孫玉甫在兩個月後這天夜裏想到這些時,才在不經意中不抱希望地打了張慧婷的傳呼,打完傳呼,他看了一下大哥大的藍色屏幕,屏幕上的時間指向深夜零點四十六分,讓孫玉甫感到意外的是,傳呼台回複說號碼已經發送成功,張慧婷傳呼機又通了。
張慧婷收到孫玉甫的傳呼時並沒在意,她覺得麗都賓館事件雖然給她帶來很大的傷害,但她自己在長達大半年時間裏曖昧的配合是孫玉甫必然走向那個夜晚的推動力和原動力,也怪自己鬼迷心竅,為了一大筆業務提成而放鬆了應有的警惕和戒備,與齊立言的冷漠和固執相比,孫玉甫給了她許多寂寞中的溫暖,給了她許多人情練達的啟示,離婚後的張慧婷認為孫玉甫既不是她的恩人,也不是她的仇人,她想用時間稀釋掉心裏的陰影和傷害,與有錢人保持足夠的距離和警惕首先從斷絕和孫玉甫的一切聯係開始。
張慧婷懷揣著從工商局辦好的營業執照就如同當初懷揣著剛領的結婚證一樣對接下來的生活充滿了幸福的想象,她覺得一個人到走投無路的時候,路就出現了,換一句話說就是,人有絕路之災,天無絕人之路。中午在紅蜻蜓快餐店很奢侈地要了一份魚香肉絲蓋交飯,吃完後坐156路公交車趕到揚子江批發市場,一個專門批發兒童商品的溫州老板黃順福熱情過分地接待了張慧婷,他站在一堆兒童商品包裝箱的夾縫隙裏感受著少婦張慧婷細膩的呼吸,眉飛色舞地說,“我把你的貨配好,明天一早就派人過去給你上架,隻要你長期從我這進貨,打個電話,免費送上門。”張慧婷說,“那怎麼行呢,我要付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