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本來想罵一句“無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拎著兩袋麵包出門了,張慧婷對著他的後背說,“有本事你也找一個女人傍你。”齊立言裝著沒聽見,一瘸一拐地走向馬路對麵的冬天。
張慧婷看著齊立言像一滴水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她倚著門框,傷心得哭了起來。
孫玉甫在張慧婷傳呼開機後,又開始地毯轟炸式地呼她,最多的一天呼了一百多次,張慧婷堅決不回,小店開業的第四天上午,孫玉甫突然出現在“慧婷幼兒商品專賣店”的門口,張慧婷一下子驚呆了,看著這個給自己帶來保險提成和心靈屈辱的男人,張慧婷心裏很複雜,她是一個嘴硬心軟的女人,嘴上不肯寬恕,心裏卻早已原諒,這個弱點被孫玉甫準確地把握和領會了,所以他出現的時候,表情輕鬆得像是一次老同學聚會,他在張慧婷還沒做出反應的時候,就自己了進了店裏,他知道隻有舉重若輕,才會使張慧婷心理輕鬆下來,於是見麵的第一句話就說,“找你比找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工還難,要不是公安的劉哥把你的傳呼機進行衛星定位,也許得到下輩子才能見到你。”
張慧婷一時不知怎麼開口,想了好半天,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離婚了!”
孫玉甫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又輕描淡寫地說,“離婚意味著新生和解放,不是壞事,過不到一起,耗掉了青春,耗掉了才華,沒必要。”
張慧婷說,“你知道為什麼離婚嗎?”
孫玉甫說,“上半年你跟我說過那麼多,我當然知道,齊立言做事業做丈夫都是不稱職的,像你這麼優秀的女人守著一個平庸而又不願改變平庸的男人,這婚遲早要離,你看一離婚不就當上老板了。”
張慧婷說,“是麗都賓館的事鬧的。”
孫玉甫臉色突然灰暗了下來,他麵前塑料貨架上的玩具狗吐著腥紅的舌頭,像是要咬下孫玉甫的腦袋,孫玉甫躲開玩具狗的血盆大口,音調比臉色更加灰暗,“要是真的為這件事離婚,我就太對不起你了。”
張慧婷終於聽到了“對不起”這三個字,她委屈得哭了起來,滾燙的淚水在冰涼的臉上源源不斷地流了下來,“我這一輩子就毀在你手裏了,對不起有什麼用。”
孫玉甫想用手拍一下張慧婷抽搐的肩膀,可此時的手像是被焊死了關節,不能動彈,孫玉甫隻能用聲音安慰張慧婷,“那天我喝多了酒,一時衝動,沒想到給你帶來這麼大麻煩,實在對不起你!”
張慧婷婷抹著眼淚說,“怎麼是麻煩?是災難。你讓我在齊家丟盡了臉,我成了風流成性的壞女人,成了為人不恥的第三者,我是被休掉的,你知不知道?”
孫玉甫不安地望著如一塊豆腐般脆弱的張慧婷,一種巨大的負罪感在撕扯著他的神經,他甚至想跪下來請求張慧婷寬恕,可現在最要緊的不是認罪,而是贖罪,孫玉甫低下他一慣高昂的頭,拍著胸脯說,“慧婷,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我向你保證,從今往後,我會對你負責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隻要我還在柳陽混著,就不會讓你再受委屈。”
從秋到冬,張慧婷好像把這一輩子的日子都過完了,她在難熬的季節裏生不如死,孫玉甫的話雖然有些情緒化的色彩,可滿腹委屈的張慧婷聽了後心裏還是熨貼了許多,她止住了抽泣,望著眼圈通紅的孫玉甫,心裏湧起一絲又細又輕的溫柔,她反過來安慰孫玉甫說,“都怪我不好,你喝了那麼多酒,我不該跟你上樓。”這話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喝了酒難道就是衝動和無禮的理由,喝了酒就可以為自己的過錯免單,張慧婷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不該跟孫玉甫走得太近。
孫玉甫被這個看起來清高傲慢而內心柔軟如水的女人感動了,如果說他當初是事業有成後費盡心機地勾引張慧婷,想在這個初戀女人的身上圓夢的話,此刻張慧婷的單純和脆弱喚醒了他的良知,融化了他內心裏的邪惡,他要為這個紅顏薄命的女人付出代價,至於當初上床的念頭此時在女人的淚水中已經稀釋殆盡。孫玉甫從包時掏出厚厚一捆百元大鈔,“慧婷,別的我也不想多說了,先給你留下一萬塊錢,有什麼事,你隨時打我電話,隻要你願意,我現在可以用刀子把我的心挖出來給你看,看是黑的還是紅的。”
張慧婷將一捆鈔票又塞回孫玉甫的黑色公文包裏,“我不能要你的錢,也不要你動刀子剜心,隻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想自食其力地活著,我要讓齊家人知道我不是一個又輕又賤的女人。”
孫玉甫將一萬塊錢又掏出來放在桌上,“慧婷,就算是我借給你的,好不好,等到你哪天發財了,再還我還不行嗎?”
張慧婷態度堅決的說,“孫玉甫,你的錢,我既不要,也不借,請你拿回去!”
孫玉甫一臉的絕望和傷感,“慧婷,你要是這樣,就說明你不願意寬恕我,你讓我心裏怎麼能抹得直。”
張慧婷說,“你要是能想到,有錢的男人多一個女人,多出來的那個女人注定就會少一個丈夫,心裏就抹直了。隻要你以後不來找我了,這一萬塊錢我就算收下了。”
孫玉甫拿出一副死磨硬泡的架勢,他將錢扔到布簾拉著的裏屋的單人床上,那張床像是醫院裏的一張病床,落滿了壓抑和疼痛的氣息,孫玉甫說,“先扔在你這兒,回頭我再過來拿,我馬上要去車站接一個客戶,身上錢放多了,不太安全。”
張慧婷從床上拿起錢強行在塞到孫玉甫的懷裏,她的動作和姿勢像是一個潑婦準備打架,“孫玉甫,你要是不把錢拿走,我就送到你老婆那裏去,我讓你老婆來評這個理,看我該不該要你的錢。”
孫玉甫見張慧婷準備以拚命的決心拒絕這筆錢,隻得悻悻地收起那一捆罪孽深重的鈔票,沮喪而尷尬地離開了小店,身後的張慧婷和她的小店此刻冷若冰霜在站在這個冬天裏。
齊立功和齊立德約好了一起回到荷葉街老屋。齊立功先把老爺子抬高到最高統帥的位置上,然後才亮出底牌,“爸,你是知道的,我和立德是管不了老三的,在這個家裏,隻有你能拿得住他。我已經給他找好了工作,他嫌人家公司太小,死活不幹,好像我害了他一樣。泰昌模具公司高薪請他去當車間主任,他放著領導不幹,居然跑到二子的澡堂子裏給人搓背,你說這不存心丟您的臉嗎?”
齊立德為了表示和齊立功是同一立場的弟兄,就接上去說,“爸,你勸勸老三,找一個體麵的工作,他要是願意的話,到酒樓和食品廠都是可以的。”
齊立功突然打斷齊立德的話說,“老三是學機電的,到模具公司是專業對口,不一定非得跟我們攪在一起,他這個人的頭很難剃,不好合作。爸,我們想聽聽您的意見,隻要他願意從澡堂子裏出來,不去泰昌模具也行,我負責給他再找一個好工作。趙蓮英跟我都吵過幾回了,說要是老三再這樣下去,她都沒臉跟荷葉街的女人打牌了,劉玉萍也說老三這樣做太過分了,柳陽城就這麼點大,一傳開了,我們齊家的臉麵往哪兒擱?”
老爺子並沒有被兄弟倆慷慨陳辭所觸動,他紋絲不動地倚在靠背的海綿墊上,目光沉著地揣摸著老大老二的表情以及他們表情後麵的意思,接過齊立德遞過來的茶壺,他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立言到澡堂子搓澡的事,我知道,沒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老三需要鍛煉,他自己選擇到澡堂子裏改造,我以為有膽有識,劉邦在做皇帝之前都能忍受胯下之辱,所以才成就了大業,大凡有鴻鵠之誌的人,都有臥薪嚐膽之決心和勇氣。”
齊立功沒有被老爺子說服,他嚐試著亮出與老爺子意見相左的態度,“爸,不能說老三盲目造汽車就是鴻鵠之誌,臥薪嚐膽是被逼無奈,而老三是放著陽關道不走,偏要作踐自己,醃臢全家,不是一回事,立德,你說呢?”齊立功想拉上齊立德為自己的壯大聲勢。
齊立德很中庸地說,“爸是從老三需要鍛煉改造這方麵說的,大哥是從改造要考慮大局這方麵說的,都有道理。”
齊立功對齊立德的話很不滿,他說,“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齊老爺子對齊立功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就捅開天窗說,“沒有什麼麵子不麵子的事,隻有下賤的人,沒有下賤的行當,再說,老三幹到年底就不幹了,他以此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的重活考驗錘煉自己,很有意義。毛主席時代讓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勞動改造世界觀,那都是知青的人生財富,夠受用一輩子的。”老爺子將目光轉向齊立功煩躁不安的臉上,“立功,你現在生意做大了,心氣太高。開大酒樓的就一定比擺餛飩攤的高貴?不盡然。你當初擺混飩攤的時候很平和,很端正,晚上收攤後要麼給老三一二角錢零花,要麼會下一碗餛飩給下自習回來的老三吃,可現在老三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沒有想過讓老三跟你一起發展壯大,而是根本不征求老三意見,也不征求我的意見,斷然將其往外麵一推,荷葉街的人怎麼看?老大老二有兩個名聲響亮的企業,老三卻沒有著落,要到外麵去混一口飯吃,你們說說看,你們弟兄們各自為陣,四分五裂,富的富得流油,窮的窮得口袋裏摸出一個銅板來,齊家的麵子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