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功下午開著車去郊外開發區的天德速凍食品廠,她叫王韻玲跟他一起去,說是最近送來的水餃經常起鍋後開裂,裝碗後品相和口感都不好,麵條的堿也有些偏多,湯發黃,得趕緊協調解決一下。柳曉霞見齊立功和王韻玲雙雙出門,就說一起去,齊立功拉下臉說,“我們去談采購部的工作,你去幹什麼?那個叫季紅梅站在門口迎賓怕冷就不停地在搓手,成何體統!你作為大堂經理不管不問,再這樣就把她開掉算了!”柳曉霞當著王韻玲的麵說,“開什麼開,陪你睡幾晚,當個部門經理都是難得的人才。”
齊立功沒有理睬柳曉霞,腳踩油門,一溜煙鑽了出去。
到了廠裏,王韻玲去國車間解決具體問題,齊立功跟齊立德坐在四麵漏風的辦公室裏說起了老三去澡堂子搓背的事,齊立德皺著眉頭,他反複地搓手,手上的麵粉在他的搓拭下紛紛揚揚地飄浮在空氣中,沉默片刻,齊立德說,“老爺子雖沒明說,我覺得他的意思是讓老三跟我們幹,要麼幹脆讓他到我這裏來跑供銷。”
齊立功的臉上籠罩著破碎的煙霧,麵部表情四分五裂,他說,“我也不是不想讓他到酒樓上班,在外麵還到處招工呢,自家兄弟還有什麼話說。關鍵是他不務正業,眼高手低,服務性行業就是伺候人的,他整天扛著腦袋,一副落難秀才的樣子,又哪會願意伺候人呢,我都跟泰昌模具公司高老板講好了,讓他去當車間主任,專業又對口,可他嫌人家公司太小,差點跟我摔酒杯。”
齊立德說,“要不我們一起找老三談談,到澡堂子搓背究竟是圖學手藝,還是圖掙錢,搓背就是搓到國際水平,也成不了大氣候呀!”
齊立功自以為是地揭穿真相,“老三造車失敗了,老婆離婚了,所以幹脆就來個破罐子破摔,你老大老二不是企業家嗎,老三是澡堂子的搓背工,好象是我們兩個哥哥沒心沒肺,不帶老三致富,他這是故意在出我們洋相,丟我們老齊家的臉,這事不跟老爺子講清楚,他會怪罪我們的,我想趕在老爺子找我們開會之前,今天晚上就去找老爺子,不然我們會不明不白地背上黑鍋。老三何去何從讓老爺子做主。”
齊立言被胳膊上刺著毒蛇的老四放倒在澡堂子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後先是感到胸悶,然後就覺得胸部的肋骨像是被拆散了架一樣生疼,彎腰刷牙的時候,牙齦還出了血。齊立言洗漱好出門後,在早點鋪子上喝了一碗豆腐腦,咽了一塊燒餅,然後找到二子說傷得不輕想休息兩天,二子看齊立言死死地捂住胸口像是捂住懷裏來之不易的一筆巨款一樣,二子抄起正在剁骨頭的斧頭說,“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快船幫’老大去,讓他們賠錢。”
齊立言目光停在那把從沒剁過人的斧頭上說,“算了,早知道是‘快船幫’的人,我就不會跟他講道理了。現在我們要是帶著斧頭去的話,斧頭砍下的就是你我的腦袋,忍吧,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齊立言穿著一件顏色陳舊的老棉襖走在缺少水分的城市裏,肋骨疼,腰就有些佝僂,走路一腳輕一腳重,步子節奏很亂,看上去像是電視新聞中出現的阿富汗難民,冬天清淡的陽光被吸進了冰冷的水泥路麵,連一點反光都沒有。齊立言踩著被陽光漂白了的水泥路麵,然後走進了一家商場,他要去雙語幼兒園看看女兒小慧,順便買些好吃的送給女兒,他覺得欠女兒太多了。
公交車到童音幼兒園站下車後,齊立言的目光四處尋找超市和商店,可灰色的大街兩旁都是一些沉默的枯樹和來來往往的車輛,這裏有些偏,屬於非商業區,就在他絕望的時候,沒承想腦袋的正上方懸掛著“慧婷幼兒商品專賣店”,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兒的餅幹,沒想到這個店是誰開的,當他與張慧婷差點撞了個滿懷時,這才如夢初醒。
小店大多數時間裏寂寞而安靜,全托幼兒園隻有早中晚三個時段有孩子家長或親戚路過這裏偶爾來看看孩子,周末和周一早晨最熱鬧,但買東西的並不多,一是家長在來之前將要帶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二是獨生子女家長對這個小店缺少信任,中途偶爾來看望時走進小店,價格高了不願買,價格低了怕是假貨又不敢買,這個小店像是大商場的一個小妾,地位低,品質也跟著低。“慧婷幼兒商品專賣店”遠沒有想象的那麼生意好,服裝鞋帽根本賣不動,麵包、餅幹等食品是一些路人來買,而且以老人居多,玩具是一些上學放學的小學生買,幼兒園的生意占了不到三成,也就是說,這個小店的定位一開始就定錯了,現在想改又不知怎麼改,這裏不是商業街區,小店的附近都是一些租住的民房,原先一些商鋪,入不敷出,早就關門歇業永垂不朽了。張慧婷第一個月下來,扣除了本錢,總算還賺了四百多塊錢,這讓她第二個月還有勇氣繼續開門營業。漫長的寂寞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想清了許多問題,所以當齊立言穿著樣式過時老棉襖站在她麵前的時候,這個當年風華正茂雄心勃勃的男人像是冬天裏一棵幹枯的樹,沒有一點綠意和生氣。看著這個被時間壓縮和修改得麵目全非的前夫,張慧婷沒有仇恨,甚至連怨恨都沒有,什麼人什麼命,齊立言其實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既不適應社會,也不適應家庭,幹事業把握不住機會,過日子掌握不好分寸,齊立言對自己那般冷酷無情是因為他實在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拯救自己殘存的自尊,這是黔驢技窮的最後的選擇。
在一陣短暫的尷尬之後,張慧婷打破僵局,聲音溫和而平靜,“你看有什麼好吃的,挑一些送給小慧去,十一點半下課。”
齊立言從裏麵棉襖口袋裏摸出一疊百元大鈔,數了六張,在遞給張慧婷之前,他的手又縮回來,重新數了一遍,確認不多不少後,重新遞了過去,“小慧兩個月生活費五百六十塊錢,剩下的四十塊錢,在你這買些糕點和玩具送給小慧。”
張慧婷接過錢,“生活費我收下,玩具不用買,星期天回來這麼多玩具隨便她怎麼玩,糕點挑幾樣,給女兒吃,我不能收你錢。”
齊立言用手擋住了張慧婷找回的四十塊錢,兩人的手在短兵相接中,居然有一種觸電的感覺,“你開個小店不容易,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張慧婷知道齊立言的性格,於是就不再堅持,“你先少送一些過去,周末小慧回來,我準備一盒巧克力架,就說是你送過來的。”
離了婚的兩個人客氣了許多,說話時他們謹慎地使用著每個文字,生怕傷著對方,齊立言看著床和店鋪連在一起,屋裏的煤煙味混合著麵包的甜味,心裏湧起的是一種苦澀的味道。張慧婷說兩個月小慧回荷葉街隻有兩次,還是老爺子打張慧婷傳呼讓她送過去的,小慧說都沒見到爸爸,你究竟在做什麼呢,一點都不想女兒嗎,齊立言撓著自己淩亂的頭發,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張慧婷發現了齊立言頭後麵鼓起了一外包,她的手本能地就伸了過去,可半路上卻又停住了,“你的頭後麵怎麼長了一個瘤?”
齊立言躲閃著張慧婷的手,支支唔唔地說,“在澡堂子裏洗澡不小心摔的。”
張慧婷問,“你還沒告訴我,究竟在做什麼呢?”
齊立言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搓背的事,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我有必要告訴你嗎,都離婚了,殺人放火也與你無關了。”
張慧婷也有些生氣了,本來是出於好意關心,齊立言不領情,還不買賬,“怎麼與我無關了,你是小慧的爸爸,做什麼工作直接關係到小慧的生活費和學費。”
齊立言站在貨架邊,僵著腦袋說,“我不是把錢送過來了嗎,就是去偷去搶,我不會少一分的。”
這樣的對話像是又回到了荷葉街老屋,充滿了火藥味。齊立言看著一屋子麵包、餅幹、玩具、鞋襪,他拿起貨架上的一個玩具狗說,“你說我能開得起店嗎?我傍不上大款,隻能靠打零工掙點錢。”
張慧婷看齊立言話裏帶刺,急了,“你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傍大款了?這個店總共隻有三四千塊錢的貨,是我跑保險掙下的。”
齊立言一聽說跑保險,心裏已經被熄滅了的火又死灰複燃了,“保險是你跑來的,還是孫玉甫那個大款送給你的,你心裏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跟你討論這個問題,都離婚了,說這些話連我自己都覺得無趣,無聊。”
張慧婷冷冷地看著齊立言,“你這樣說還差不多,都已經離婚了,我現在傍大款你根本管不著,孫玉甫對我好,知冷知熱,關心體貼,這樣的大款是女人都想傍,就怕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