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甫臉色頓時一片黯然,“慧婷,我不是跟你做交易,我們不是生意上的關係,這麼多年,你不要說看到了,就是聞也聞到了我的內心的真實。要是做交易的話,這個世界這麼大,我有必要這樣以這樣近乎卑瑣和沒有尊嚴的方式一次次地請求你寬恕嗎?”
孫玉甫說得很動情,情到深處,眼圈就有些淚光閃爍,張慧婷一時沉默了,她的心裏亂成一團。
孫玉甫臨走時對張慧婷說,“現在請你吃飯喝茶對我來說就太侈奢了,你也不會答應的,你從來也沒打過我的電話,但我還是怕你遇到什麼難處,就順便來看看你,也沒什麼要緊事。”
孫玉甫汽車發動的時候,冬天的太陽在水泥路麵上反射出蒼白的光輝,一陣西北風趟過路麵,陽光和汽車尾部吐出的黑煙全都碎了。
年三十這天上午,張慧婷將貨物全部清點好,她準備將貨裝到箱子裏後寄存到房東家去,然後跟小慧一起回娘家過年,這時,店門口停下了一輛小貨車,車上跳下年輕的一男一女,張慧婷迎了上去,問二位要買點什麼,那位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夥子開口就說,“你這店太難找了,怎麼會在這地方開店呢?”
張慧婷很好奇,“你們是專門來找我這個店的?”
穿綠色棉襖的小姑娘說,“你這不是專營幼兒商品的嗎?”
張慧婷說,“是呀!”
小夥子說,“那就對了,我們要買兩千塊錢的幼兒食品和玩具、衣物。”
張慧婷說,“怎麼要買這麼多呢?”
小夥子說,“你就不要問了,給我們配好貨就行了。”
張慧婷覺得太蹊蹺了,“買這麼多,夠幾十個孩子吃用了,現在不都計劃生育了嗎,誰家買的。”
配好了貨,兩千塊錢幾乎將店裏一大半貨都買光了,張慧婷最後算賬的時候,還打了五個點的折扣,盡管如此,這筆生意還是淨掙了五百多塊錢,比她一個月掙的還要多。除夕的最後一筆生意讓她一時想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飛來橫財,她收了錢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哪家有這麼多孩子呢,這太奇怪了。”
小夥子說,“是呀,哪家也不會有這麼孩子,這是為福利院采購的。孤兒殘疾孩子也是要過年的,大姐,你怎麼沒想到我們還有個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呢。”
張慧婷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了,她是被社會主義企業拋棄下崗的,感情上疏遠了太久,就沒想起來。
小貨車開走了,這筆大買賣極大地刺激了張慧婷來年的信心,一年不順,一年的最後一天卻吉星高照,張慧婷鎖上門,拉著女兒的手說,“走,我們去商場購物。”“購物”一詞可不是隨便亂用的,隻有大款有錢人才這麼說,一般的窮人都說“買東西”。張慧婷心情好了起來。
除夕夜,柳陽城裏的燈早早地亮了起了,荷葉街家家戶戶的門頭上掛上了大紅燈籠,不知誰家炸響了第一掛鞭炮,緊撞著鞭炮聲就鋪天蓋地響成一片,整個城市的上空彌漫在火藥的濃煙裏,燈光變得若隱若現起來,晚上六點一過,城市像是聽到了一聲緊急集合的號令,大街上全都空了,人們全都聚集到自家客廳或酒樓裏開始吃團圓飯了。齊立言結了工錢後,到商場的除夕特價大甩賣專櫃買了一件煙灰色的棉襖和一條深藍色新褲子,總共才花了一百三十塊錢,然後去何小毛的理發店剪了頭發,刮淨了胡子,借何小毛的黑色鞋油將舊皮鞋刷得鋥亮,一照鏡子,齊立言發現自己年輕了足有十歲。
齊立言是以嶄新的形象出現在天德酒樓齊家團圓席上的,所有的人都發現這個澡堂子搓背工底氣很足,就算是裝出來的,也還是給人以積極和振作的印象,離婚以及妻離子散的家庭變故似乎並沒有給他以致命的打擊。齊立言情緒飽滿地對一桌子早已坐定的家人說,“澡堂子下午三點才關門,到商場買了一身新衣服,又去打理了一下頭發,楊白勞還買回了三尺紅頭繩呢,我總不能像個難民一樣吧。”說著就掏出價格昂貴的“楊柳”牌好煙,給每人發了一支。過年是有講究的,不能說不吉利的話,不能說倒胃口的話,腫臉也得說是吃胖的,家裏一切的不快和矛盾在過年的時候是不許提的,所以齊立功就說老三換一身行頭還真像個工程師,老爺子說老三本來就是工程師,趙蓮英和劉玉萍也都說老三要是到江湖上闖的話,一點都不比老大老二差,齊立言當時唯一的感受就是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可幾天年一過,每個人的神經又要繃緊了。
這頓團圓飯其實是齊家最不團圓的一頓,齊立言一離婚少了張慧婷和小慧,齊立功的兒子齊平天此刻齊正還在新西蘭的教室裏上課,隻有齊立德的女兒齊心儀從省城貴族學校放寒假回來了,正在上貴族初中的齊心儀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話時舌頭總是拐彎,聲音像是廣播電視裏主持人說的。齊老爺子要齊心儀說柳陽方言,齊心儀紅著臉憋了幾句,舌頭又拐彎了,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趙蓮英說要是齊平天回來,那就全是說洋文了,老爺子說小慧也送到雙語幼兒園說洋文去了。大家這麼對後輩們一總結,自然就覺得齊家是與眾不同的大家族,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前景讓大家很是振奮,所以酒桌上也就沒有人對團圓飯的陣容不整流露出絲毫的不安和遺憾。
除夕夜,齊立言躺在老屋那張空虛而冰冷的床上,看著黑白電視上的春節晚會隻有黑白兩種顏色在狂歡,他很厭倦,想睡覺,可無法入眠,想起過去的一年,他用“四麵楚歌”和“一息尚存”八個字概括自己,來年他覺得應該是另外八個字,“臥薪嚐膽”和“喋血前行”,想清楚了今年和明年,他就有了一些困意,可屋外突然響起了攻城拔寨般的爆炸聲,透過窗子外麵狹窄天空,天空中火光衝天,排山倒海的聲浪潮水般地湧進屋內和他的耳朵裏,他知道,這是零點的鞭炮聲,他還沒來得及睡,時間又進入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