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臘月初八,荷葉街過年的氣氛就更濃了,街坊們剛放下喝臘八粥的碗,就忙著置辦年貨,家家戶戶忙著打年糕、買鞭炮、灑掃庭除,屋簷下掛滿了醃製的鹹魚、鹹肉、火腿、豬下水,沿街冒出了許多賣春聯、鞭炮、糕點的臨時攤點,生意從早到晚異常火爆。可齊立言卻不知道過年要置辦什麼年貨,置辦了年貨又能與誰分享,老爺子對他說,除夕在天德酒樓全家吃一個團圓飯,這個年就跟他一起過,齊立言嗯嗯哈哈地應付著,不跟老爺子過年,又能到哪裏過年呢。
前些天,他去雙語幼兒園給小慧送花生糖,經過張慧婷的小店,順便送去了小慧下個月的二百八十塊錢生活費,點好了錢,齊立言提出讓小慧回荷葉街過年,張慧婷說小慧放在荷葉街沒人照顧,堅持讓女兒跟她回娘家過年,齊立言沒辦法,就同意張慧婷年初一大早帶著孩子來拜年,想起一個好端端的家四分五裂,張慧婷掩耳盜鈴地傍著大款卻守著一個著冷清的小店做著毫無希望的美夢,齊立言很是傷感,他對張慧婷刺激自己的話耿耿於懷,像是喉嚨裏長期卡住的一根魚刺,於是就沒話找話說,“要是當初我不造汽車,也許就不會離婚了,對吧?”
張慧婷冷冷地說,“不是當初,而是後來,要是後來不造汽車的話,也許就不會離婚了,現在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呢?”
齊立言抄著雙手,進一步裹緊棉襖,他歪著腦袋看著張慧婷說,“也就是說要是後來不造汽車的話,你就不會跑到孫大款那兒去了,是不是?”
張慧婷生意不好,心情本來就很鬱悶,齊立言這句故意挑釁的話激怒了這個苦苦掙紮的女人,“齊立言,你哪天能不刻薄地說話,你就有救了。”
齊立言嘴上咬著香煙,一副難民和無賴的樣子,他吐掉香煙說,“我是說得刻薄,你是做得刻薄,難道不是嗎?”
張慧婷做出一個下逐客令的手勢,“齊立言,這裏不是荷葉街,這是我的店子,你不要太過分!”
齊立言悻悻地走出店門,走出幾步,他又折回頭,倚著門框說了一句,“張慧婷,要是你為了錢傍大款,那我告訴你,不出三年,你會後悔的。”
張慧婷被齊立言狂妄的語言逗笑了起來,“你怎麼不說三個月呢?”
荷葉浴池的生意是年三十下午三點打烊的,中午十二點就不再上客,齊立言在搓完最後一個澡客已是下午兩點多了,他仰起脖子咕咕嚕嚕一口氣喝了一茶缸花茶,然後倒在休息室的躺椅上點上一支煙,等待二子跟自己最後結帳,二子光著膀子,隻穿一條大褲衩,他翻著一個賬本,用計算器搗鼓了兩篇,工錢算出來了,臘月份齊立言除了被‘快船邦’老四何斌踹傷休息兩天,總共掙了一千九百二十六塊錢,比搓了大半輩子的紀老六還多了二百一十四塊錢。
紀老六從齊立言的褲子口袋裏拔出一支煙,用熏黃的牙齒咬住香煙,對齊立言說,“虧得你過了年就走人了,不然我真的就沒飯吃了。”
齊立言給動作有點遲鈍的紀老六點上火,說,“不是我技術比你高,而是仗著年輕些,力氣大些,下手快些,才多掙了幾個錢。”
二子給三位搓背工每人準備兩條大糕,一條新毛巾,兩斤桂花糖,算是過年的禮物,做的是有情有義。搓背工們連聲說“二子不像老板,像弟兄”,二子說將來真正的老板是齊立言,並一再叮囑齊立言說,“苟富貴,勿相忘,我讀書就記住這句古文,其他的都還給老師了。齊立言你將來發了,可要帶我發點財,澡堂子開不了幾年的,現在都是大浴場,吃喝玩樂一條龍,我們這像燙豬似的,又沒錢改造,你到時候可不要不認我了。”
齊立言在新年將近時聽了這番吉祥奉承的話,心裏喝了蜂蜜似的,眼下的齊立言隻要是好聽的話,哪怕是假話,他也願意聽,望梅止渴雖不真實,但至少能在心理上止一下渴,自欺欺人有時候讓人在無望中保留著一份時來運轉的信心,算不得十惡不赦。所以齊立言一邊數著票子,一邊對二子的話高調回應,“二子,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讓我發了一筆財,這麼多錢,說實在的,我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多錢,也沒摸過這麼多錢,這個年我算是揚眉吐氣的大款了。托你口福,有朝一日,我轉運了,給你弄個師長旅長幹幹。”
三點的時候,沸騰了一年的荷葉浴池終於熄滅了最後的爐火,笨重的木門掛上一把鐵鎖,澡堂子一年時光和齊立言兩個多月的搓背經曆就全都被封存了。齊立言要趕在晚上去天德酒樓吃年夜飯之前到商場去買一件新棉襖,順便到鄭大爺的雜貨店裏買幾包好煙,最低也得是八塊五一包的“揚柳”。
張慧婷的小店實際上在第二個月的時候就已經陷入了絕境,有時候一天都賣不了幾十塊錢,扣除房租水電,從早到晚耗在店裏,一天下來都掙不了幾塊錢,獨生子女的家長們對這個小店毫無信任可言,他們看一眼簡陋的門麵和雜亂無章的格局,毫不懷疑地就認定這不過是又一個專營假冒偽劣的小鋪子,在這個無商不假的年頭,除了假廣告是真的,沒有什麼是真的,大大小小的廣告推銷著造假鼻子、假眼睛、假乳房、假處女膜的巧奪天工之妙,引誘著人們以假冒的形象行走在光天化之下。連人都是假的,還有什麼不會是假的,所以張慧婷想以這麼一個寒酸的店麵留住顧客的腳步,就像齊立言想靠一堆破銅爛鐵留住婚姻一樣,是完全不可能的。有一個接孩子回家的家長拗不過孩子的哭鬧,進店來買椰絨麵包,那位頭發滌亮的家長問張慧婷,“你的孩子吃店裏的麵包嗎?”張慧婷說是的,那位家長才很不踏實地買了一塊麵包,掏錢的姿勢像是在藥店買藥。
孫玉甫來過店裏兩次,他以商人的眼光一下子就看清了這個店的前途,他覺得張慧婷是在一個錯誤的地點開了一個錯誤的店,但他沒有明說,隻是勸張慧婷重新考慮一個項目,他可以當參謀,張慧婷對孫玉甫的到來依然表現出平靜而平淡的神情,雖然她內心裏對一個傷害過自己的男人難以接受,但孫玉甫送來的關心和溫暖還是讓她不好以敵意的態度拒絕,她說,“叫你不要來,可你還要來。你幫過我,但也傷過我,我們早就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