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王韻玲聽了齊立言的話後,裝聾作啞地說,“我要是當上中央領導了,你不就天天能在電視上見到了,當中央領導肯定比當酒樓的夥計強。”這樣的話很是不著邊際,答非所問,既像是對齊立言的回應,又像是毫無回應。他們之間本來就是那種若無若有似真似假的含糊不清的關係。

齊立言是在天德酒樓收破爛的第四天被齊立功發現的,那天上午,齊立功趁著中午上客前的一段空閑時間,剛跟柳曉霞親熱過,他和柳曉霞從黑色桑塔納轎車鑽出來的時候,見酒樓門前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正在往一輛東風牌小貨車上搬啤酒瓶,上前一看見是齊立言,他從柳曉霞身體上汲取的興奮神經一下子就繃斷了,他堵在扛著空啤酒瓶箱子的齊立言麵前,板著臉責問道,“誰讓你到這裏來收破爛的,是誰同意賣給你的?”

裝空啤酒瓶的箱子很重,每箱三十六個,足有四五十斤,天熱,齊立言的後背都汗透了,他很困難地偏著腦袋僵著脖子對齊立功說,“是我自己來收的,王韻玲同意的。”

正說著,樓裏又走出一個扛著啤酒箱子的保安,是王韻玲安排保安幫忙搬的,齊立功見到這情景更火了,“我說老三,誰給你權力調動保安了?”

齊立言將箱子放到小貨車的後車廂裏,抹著臉上的汗說,“我沒調動酒樓保安呀,是他們學雷鋒做好事。”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支“柳風”牌香煙討好地遞給齊立功,“大哥,酒樓裏的空酒瓶舊紙箱反正是要賣的,我跟王韻玲講過了,收購價比其他破爛王們高百分之五,這幾天都是按高價收的。”

齊立功不接齊立言的香煙,臉色很難看地說,“你再高的價,我不賣,還不行嗎?”

齊立言手中被拒絕的香煙像是一個孤兒一樣掐在他的手指中間,而這劈頭蓋臉的一頓教訓讓齊立言臉色由紅變紫,他忍住內心裏的難堪,繼續用穩定的口氣說,“大哥,我混到今天這個收破爛的地步也是不容易的,我是收破爛的,但我不是要飯的,花錢買東西,公平買賣,沒做錯什麼,也沒沾你什麼。我收破爛,但我人不是破爛,你不能像對破爛一樣,想怎麼踩就怎麼踩我。”齊立言說到動情處,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陽光很刺眼,齊立功又戴了一副墨鏡,所以他看不清齊立言臉上的真實表情,柳曉霞過來打圓場說他是你親兄弟賣給他不就得了。烈日當空,齊立功的那件拷綢衫也汗透了,他喘著粗氣說,“齊立言,你在外麵丟人現眼還嫌不夠,你還要跑我酒樓來丟我的人,澡堂子裏的搓背工,滿大街亂竄的破爛王,下一步你還要去開妓院,是不是?你這是給你自己臉上抹屎,還是給老爺子和我們老大老二臉上抹屎?齊家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專幹下三爛的寶貝,都是老爺子從小把你慣的。”齊立功戴著墨鏡,他眼前的齊立言和啤酒瓶都是黑色的,天空和太陽也是黑色的。

齊立言跟齊立功再往下對話已經毫無必要,齊立功對他的偏見由來已久,他造汽車說他好高騖遠不務正業,等到他腳踏實地收破爛掙錢,又說他下賤沒品丟人現眼,弟兄之間的隔閡有時候比敵我之間還要深刻,還要難以溝通和對話,國共兩黨自相殘殺了幾百萬條人命都能重新坐到一條凳子上邊溝通邊喝酒,可一娘所生的弟兄卻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坐到一起溝通,最近的人往往又是最遠的人。齊立言很無奈而傷感地說,“錢都已經付過了,這回你就讓我把破爛拉回去,下次我再也不來了。大哥,對不起,我給你丟臉了。”

這時,王韻玲也從酒樓裏出來了,她看著狼狽不堪的齊立言,心裏很難受,她對齊立功說,“齊總,是我讓他來收破爛的,這不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齊立功對王韻玲說,“東西讓他拉走,你把老三付的錢都還給他。”

收銀台的小袁趕緊將今天付的四百三十塊錢拿過來塞給齊立言,齊立言推開小袁的手說,“花錢買東西,天經地義,我不要。”他又轉頭對王韻玲說,“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王韻玲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

齊立言跳上小貨車就對駕駛員說,“回三裏井!”

小貨車絕塵而去,小袁對著車屁股喊著,“還有兩箱空酒瓶沒搬呢!”

一堆人站在太陽下發愣,齊立功對王韻玲說,“我這個兄弟腦子少一根筋,你怎麼能同意他來收破爛呢?”

王韻玲沒說話,她的目光注視著一望無際的柳陽湖,湖麵上反射著太陽強烈的光焰,如同飄著一層白晃晃的火焰,像是有人在湖麵上潑上了汽油。

窮人和富人的區別在於,窮人家燒開水的鋁壺底壞了,就一次又一次地換底,一直換到底部跟壺蓋快要連成一片,為的是省個三五塊錢;富人家大半新的洗衣機電線短路冒出了一星火花,富人就將洗衣機當破爛賣了,重換一台新的,他們的性命安全比錢重要得多。所以齊立言在臨湖別墅、望湖山莊、水天一色公寓等富人區收購了大量的花不了幾個錢修一下就能用的洗衣機、彩電、冰箱、空調、微波爐、電磁灶,還有餐桌、椅子、沙發等家具,這些不是破爛的破爛一拉回三裏井就被城郊結合部做二手家電家俱生意的商販買走,他們都是一些家電修理工和木匠之類的人,買回去後換一些小零件修好,再噴上新鮮的油漆,賣到鄉下和邊遠的小鎮,這些二道販子無不把齊立言當作他們財神爺,有的二道販子早早地守在三裏井街頭搶先一步堵住齊立言,半路上就將舊家電截走了,呆在出租屋裏守株待兔的二道販子在跟二子喝茶抽煙聊天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坐失良機。幾個二道販子為此鬧得要動刀子。

李山成口袋裏揣著一包好煙,晚上躡手躡腳地鑽進齊立言的出租屋,要請他喝酒,還說喝完酒請他玩小姐,齊立言對坐過牢的李山成說自家弟兄不必這麼客氣,李山成壓低聲音說,“三哥,看得出來,真人不露相,你才是道上高人,我跟你混怎麼樣?我進去過好幾回了,再被弄進去,那是要從嚴從重的。我們兩個人合夥,膽子大些,也好有個照應,你放風,幹活由我來。”

李山成把齊立言的舊家電看成是偷來的,所以想投靠他。齊立言聽完後笑了起來,他用一把砍刀將一個西瓜剁成兩半,捧了一半遞給他,“你想哪兒去了,在掙錢和坐牢之間做選擇題的話,我寧願身無分文去要飯,也不願腰纏萬貫去坐牢。”

李山成沒接西瓜,他有些生氣地說,“三哥,你是不想帶我,怕我給你惹麻煩。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不信你等著瞧,三裏井收破爛你是老大,老二肯定是我。”

齊立言有些不放心地問,“你最近賣過來的銅線、鋁材、電機來路不會有問題吧?”

李山成起身要走,他對著齊立言狐疑的表情說,“你的彩電、空調、冰箱都沒問題,我能有什麼問題?你跟二子說說,不要壓我的價太狠了。”二子不在,回荷葉街了,顯然李山成對齊立言和二子都有些怨言。

李山成走出門外後,又轉身回來捧起桌上的半邊西瓜,“我帶走了,這他媽的鬼天氣太熱了。”

城市的燈紅酒綠喚醒了人們利欲熏心的欲望,被欲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們過著漏洞百出的日子,他們失眠、眩暈、健忘、煩躁,無法安寧,無法條理清晰地生活。所以,三裏井收破爛的經常在收來的破棉絮裏能抖出一個存折或暗藏的幾百塊錢私房錢,還有從廢紙堆裏發現了身份證、殘疾人證、離婚證、榮譽證書,王根草一次還收到過被當作廢品賣了的二十多斤情書,情書的主人後來花了五百塊錢將其贖了回去,齊立言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了,他收來的破爛雖說回來後也反複整理,可從沒整理出意外之財,驚人之喜。這與他長期在富人區收破爛有關,富人的腦袋像是計算機程序一樣嚴謹而有秩序,一般不會把金銀首飾、鈔票、存折、合同、告密信、情書亂扔的,好在他也沒想過以此大發橫財。

不過夏天的天氣還是很容易讓人腦袋短路,錯誤和失誤在這牆壁都出汗的天氣裏出現一點都不奇怪。這是一個家家戶戶都在睡午覺的時間,水天一色公寓門口保安也趴在值班室的一台拚命旋轉的吊扇下睡著了,齊立言想跟保安打一聲招呼進去轉一下就走,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他身邊,對汽車比對老婆還要熟悉的齊立言一看這車身的側麵就知道是“本田”轎車,“本田”上跳下一個中年男人,手裏攥著一把折疊紙扇,他將紙扇指向齊立言,“收破爛的,跟我進來一趟,把家裏幾件沒用的東西搬走。”

齊立言跟著黑色“本田”在一幢青瓦紅牆的連體別墅前停了下來,他尾隨著中年男人上了二樓,門一開,聽到了裏麵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唱揚劇《鳳還巢》,“夜深沉小女子孤枕無眠,恨蒼天,奪我情郎戍守天邊。”聲音委婉淒切而又纏綿,齊立言很排斥這種聲音,這讓他想起從劇團退下來的前嶽母,嶽母要是知道他現在在揚劇的唱腔裏收破爛,肯定會表揚張慧婷跟他離婚就像黨中央粉碎“四人幫”一樣是英明抉擇。

齊立言脫了鞋進入客廳,穿過堅硬的紫紅色木地板,在中年男人折疊紙扇的指揮下,齊立言在樓梯轉角下的雜物櫃裏搬出了一個裝在舊紙箱裏的電烤箱,還有一台老式的“飛歌”音響,中年男人問齊立言給多少錢,齊立言說,“電烤箱二十塊錢,音響六十塊錢。”

中年男人揚起手中的紙扇很不滿地說,“這些東西都是好的,隻不過是用不著罷了,你給的也太少了。”

齊立言說,“都是這個價,你看你這個家裏這麼高檔豪華,樓房還是複式的,跟我們收破爛的計較什麼呢?我們是混窮的,糊一口飯吃跟要飯的也差不多。”

唱揚劇的女主人將沒唱完的唱腔停了下來,又白又細的手很不老實地在中年男人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她看上去隻有三十歲左右,所以跟與她年齡並不相稱的男主人說話的時候就有些撒嬌的味道,“我看到這些東西就像看到陰魂不散的樣子,心裏發怵,你又不缺錢,賣給他得了,好不好?”

聽口氣好像不是一家人,齊立言心裏又冒出了傍大款之類令他反胃的判斷,好在男主人在年輕漂亮女人的溫柔撒嬌下很爽快地說,“好吧,就這樣了,搬走吧!”

齊立言樓上樓下跑了三趟,才將這些“破爛”搬走,最後付了錢臨走時,中年男人有些好奇地問了齊立言一句,“看你說話做事的神態,不像一個收破爛的。”

齊立言汗流滿麵地開了一句玩笑,“像做小偷的?”

中年男人連忙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看你像個修無線電的。”

回到三裏井時,二子正倒在屋裏睡覺,一台廢物利用的電風扇將屋內廢銅爛鐵的氣味和西瓜皮的餿味反複攪拌著,齊立言喝了桌上一茶缸子涼水後,坐在外麵的一間屋裏開始整理今天收來的破爛。

電烤箱已經很久沒用過了,在邊框接縫處,已生出斑斑鏽跡,他接上電源一試,裏麵發出嗚嗚的轉動聲,果然是好的,隻是窮人家裏一般都不用電烤箱,一千六百瓦,太費電,他準備五十塊錢賣給那些二道販子。一套老式音響由兩個一米高的豎式低音音箱和一套功放組成,新的要值一千多塊,要是能用,肯定狠賺了一筆,出手價最起碼得在三百塊以上,可接通電源,見功放綠燈亂閃,音箱裏卻無聲無息,他覺得可能是音箱裏的電線老化斷掉了,或者是接口鬆掉了,於是他摸過一把螺絲刀,打開音箱後蓋,第一個音箱裏麵的電線完好,接口也沒鬆,齊立言擔心這玩藝可能是喇叭壞了,要是那樣的話,根本就賣上價了。於是他就打開了第二隻音箱的後蓋,最後一個螺絲還沒有完全卸下,音箱後蓋板自動分裂開來了,隨著後蓋板倒下的還有幾捆用舊報紙包著的東西,像是幾塊磚頭,齊立言納悶主人為什麼把磚頭放在這裏麵,擔心音箱站不穩嗎?毫無必要。

齊立言好奇地撕開一塊磚頭外麵的舊報紙,他腦袋一下子懵了,裏麵是一捆捆的百元鈔票,這些鈔票被橡皮筋牢牢地捆死,而且不見天日已有多時,一股黴味撲鼻而來。再撕開另個幾塊包著的舊報紙,裏麵也是錢,齊立言嚇得趕緊站起來將門關上,然後拴死,開了燈坐在悶熱的屋裏數錢,每捆一萬元,共八捆八萬塊錢,齊立言全身汗如雨下,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坐在那裏愣了好半天,他將錢裝進收破爛用的塑料編織袋裏,然後看裏屋的二子還在打鼾,就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又將腦袋伸到街麵上看了看,街麵上沒有一個人影,隻有那條喪家之犬蹲在泡桐樹下拖著舌頭喘氣,它的身邊有兩隻雞在地上覓食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