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浴池實際上夏天沒到的時候就關門了,二子將澡堂子那兩扇腐朽的木門扣上一把大鎖,就到三裏井投奔齊立言了。二子的老婆不同意他去收破爛,說你開一個澡堂子已經夠下三爛了,再去收破爛,就是爛上加爛,二子將老婆拖到屋裏按到床上捶了一頓,說你他媽的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齊立言可是等閑之輩,你懂個屁,二子老婆嗚嗚地哭了一氣,就不敢再說一個字了,晚上二子在床上又抱著老婆轟轟烈烈地弄了一回,老婆心裏氣就消了。二子對齊立言說,女人要打一打也要揉一揉,跟女人賭氣是劃不來的。
齊立言和二子已經把三裏井的夏天安排得一清二楚。齊立言在兩間出租屋裏開辦廢品回收站,二子負責坐在在屋裏收購走街串巷破爛王們的廢品,齊立言上班時間蹬著三輪跑單位、公司、廠礦,下班後鑽富人區專淘貴重破爛,經過一個夏天的實戰準備,年底招兵買馬正式成立物資回收公司。
“二十一世紀廣告公司”還沒等到二十一世紀到來就破產了,齊立言早就盯上了這家公司,春天他到位於“陽光”大廈十九樓的這家公司收舊報紙的時候看到幾個頭發染得有黃有紫的年輕男女圍坐在一張辦公桌前邊打牌邊吃羊肉串,他就發覺這家廣告公司肯定熬不過秋天,於是他每個星期都要來轉上一兩次,公司從老總到員工都跟這個戴眼鏡的破爛王混熟了,起初他們以為齊立言是來求職的,後來發現他這個拎著秤杆和一個塑料編織袋,就覺得好奇,聽說他是老中專生,而且還拿過市裏的科技發明三等獎,就對這個下崗的科技工作者抱有很多的同情和好感。二子坐陣三裏井的第二天,齊立言又轉到了這家廣告公司,隻見裏麵一片狼籍,有人在抬桌子,有人在搬櫃子,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前途無望的迷惘,那位沒戴眼鏡的年輕老總指著牆上的一個窗式空調對齊立言說,“壞了,不製冷,你拿走吧,一千八買的,你看著給幾個錢。”齊立言說,“二百怎麼樣?”老總被失敗的情緒糾纏著,心情很壞,“加一百塊錢,拿走吧!”齊立言很理解一個四麵楚歌的人特別需要別人的尊重,於是就二話沒說答應了下來。在這個短命的公司裏,他還花二百塊錢收購了五台吊扇,花三十塊錢收購了一大堆舊報紙、文件夾、圖片、啤酒瓶、兩把板手、一個老虎鉗、一隻電筆,這些東西像是一個死不瞑目者丟下的一筆遺產,統統裝上了齊立言的三輪車上。他臨走的時候,跟廣告公司年輕的經理握了一下手,“兄弟,你要是願意的話,就跟我到三裏井去收破爛。”破產經理臉上扭曲著被羞辱的痛苦,憤怒而失態地對齊立言吼了起來,“你什麼意思?你想把我當破爛收下,是不是?”齊立言本是想安慰他幾句,由於缺少必要的鋪墊,被這個脆弱的經理誤解了,他想說,“就你這種德性,我可以跟你打賭,你幹一行失敗一行。”可是他不說了,雪上加霜是不人道的。於是他就匆匆下樓了,還沒走到樓梯口,幾個穿著偽軍一樣製服的保安衝進走廊裏揪住了經理的衣服領子,“租金不付,就想溜,沒門!”後來一些員工也攪了進來,樓道裏好像動起了手,齊立言本想去拉架,可看到亂成一團,就下樓跑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報警,“陽光大廈十九樓打起了,再不來就要出人命了!”
齊立言花四十塊錢換了一個電容器,插上電源,空調出風口裏冒出了一縷縷飄著白色霧狀的冷氣,手往上一貼,掌心裏涼嗖嗖的。他問那位一臉麻子修空調師傅,“現在這家夥能值多少錢?”麻臉師傅用沾滿油汙的手拍了拍空調頂部,“八成新,值一千二百塊錢,你要是舍不得用,我花八百塊錢買下。”齊立言脫口而出,“這是我家老爺子的空調,怎麼能隨便賣了呢。”他把五台吊扇以四百塊錢賣給了修空調的,加上舊報紙、酒瓶、文件資料、工具,齊立言這筆買賣淨賺一千一百多塊,空調等於是白送的。當天下午,齊立言就拉著空調給老爺子裝上,這是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孝敬老爺子,他想讓這台舊空調堅定老爺子對他的信心,讓空調裏的涼風糾正哥嫂們對他的偏見。
二子有老婆,隔不了兩天就要回荷葉街睡老婆。這天二子走後,齊立言一個人倒在磚頭壘起的床上,將電風扇對準自己猛吹,他要讓電風扇的風吹走他心裏的燥熱和抽搐,可這風將心裏那股火越吹越旺,於是他爬起來準備去三裏井發廊發泄一下,可就在拔開門拴的時候,他看到一輛警車拉著警笛從他眼前呼嘯而過,雖然他知道警車是來抓通緝犯而不是來掃黃的,心裏的火卻在警笛聲中一下子就滅了,於是他拴上門,穿過堆著破電機、舊電扇和一堆破銅爛鐵的縫隙回裏屋睡覺了。這個夜晚,齊立言想起自己作為一個健全的男人卻過著不健全的生活,心裏湧起一陣悲涼,在今晚之前,他甚至懷疑自己作為一個生理上的男人已經報廢了,張慧婷在離婚前的一年多時間裏,幾乎很少讓他碰,偶爾發慈悲親熱一回,像是應付差事,更像是對一個快要餓死的男人給予一點施舍,無味也無趣。他無法容忍沒有女人的夜晚,但他相當無奈,一個男人尊嚴的被毀首先是從剝奪性主權開始的。
第二天一大早齊立言起床後在街上的一個遊動攤點上喝了一碗豆腐腦,咽了一個烤饃頭,然後用小賣部公用電話給張慧婷打了一個傳呼,夏天早晨空氣中很悶熱,一條毛色肮髒的喪家之犬吐著舌頭從空曠的街巷裏經過,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沒精打彩的,豆腐腦裏多放了一些辣椒,齊立言臉上就冒出了許多汗,他點了一支煙,在等張慧婷回電話,這時出來吃早飯的李山成剛好路過這裏,他拉齊立言一起去喝鴨血粉絲湯,齊立言說吃過了,李山成就討好地塞給他一支煙,說,“三哥,最近我有些貴重的破爛要賣給你,王根草那龜孫子心太黑,殺價殺得太狠了。”齊立言說,“你直接找二子就行了,我給打打一聲招呼,按三裏井最高價收你的。”
張慧婷電話回過來了,齊立言抓起電話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將李山成塞過來的那支煙夾到耳朵邊。
張慧婷電話裏的聲音像是被醃製過的一樣,又鹹又澀,也許她也是昨夜沒睡好,“大清早的打電話幹什麼,小慧的生活費不是送來兩個月的了嗎?”
齊立言晚上沒睡好,早上起來腦袋發懵,說話也就有些短路,“慧婷,那天我當你麵有些話沒好說。其實,我現在是能養得起家的,看你那麼辛苦,心裏還是不好受。要是你真的跟孫玉甫沒什麼事的話,我想跟你複婚。”
張慧婷在電話那頭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給頂了回來,“我真的成了你腳上的一雙襪子了,想穿就穿,想脫就脫,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早就告訴過你,我跟孫玉甫真有那事,而且我早就傍上他了,人家比你有錢,比你有本事。”
張慧婷越是這樣說,齊立言越不相信,他覺得張慧婷這是在說氣話,這麼長時間以來,憑他的直覺,張慧婷跟孫玉甫既沒上床,更沒愛上。心理學上好像說過,直覺沒有經過理性過濾,往往是最真實的。於是他省略了孫玉甫的話題,一步到位地說,“小慧不能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你也不能再這樣吃苦受累了,如果說我以前是固執已見的話,離婚後我已經開始腳踏實地地幹活掙錢了,而且收入相當可觀,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現在每個月不少於五千塊。我是在按照你的要求在盡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你就不能給我一點機會。”
自尊而又固執的齊立言能說出這樣的話是相當不容易的,這幾乎是第一次在張慧婷麵前承認自己錯了,可張慧婷需要的不是齊立言反省造汽車錯了,而是反省他對張慧婷的情感傷害是大錯特錯,然而齊立言偏偏對此不僅沒有道歉和懺悔,還把她與孫玉甫沒有上床作為複婚的一個前提,張慧婷無法接受這種有條件的談判,於是就說,“我知道你掙了很多錢,馬上都成大款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們會打破頭地爭先恐後來傍你,回鍋飯沒什麼吃頭。”
齊立言覺得張慧婷似乎話裏有話,他覺得張慧婷肯定是指那天自己跟王韻玲吃飯的事,而且又是在晚上,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就像張慧婷跟孫玉甫在賓館裏的那件事一樣,是永遠也無法說清的。毫無來由地被誤解,他覺得有些冤,於是他對著話筒解釋說,“慧婷,我現在隻能算是生意做得不錯,算不上大款,而且我也痛恨大款這個稱呼,你不要誤會了,那天我跟王韻玲完全是偶然相遇,不是約好的,順便吃了個晚飯,也就是為了填飽肚子。”
張慧婷在電話裏失聲笑了起來,“齊立言,你以為你是誰呀?自我感覺太好了點吧,王韻玲能看上你,柳陽湖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齊立言以為張慧婷會在意這件事,沒想到她說得那麼輕鬆,輕鬆中包含著對齊立言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的蔑視,而且他感到這種蔑視是真實的和發自內心的,齊立言像是在大街上被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無地自容,羞愧而難堪。他放下的是話筒,揀起的是羞辱,而且這筆羞辱還是花了他一塊三毛錢電話費買來的。小賣部的老女人聽出了一些味道,於是就一邊玩味一邊說,“十個男人九個花,像你這樣戴眼鏡的男人,欺騙性就是強,很能懵女人的。”
二子從荷葉街回來了,給齊立言帶來兩個熟雞蛋,他說還是自己的女人好,你把她伺候好了,讓她用刀把心剜出來給你都願意,昨晚小別勝新婚,吃飽喝足後,老婆一早起來給我煮雞蛋,臨走還把我皮涼鞋擦得鋥亮,二子蹺起腳上的棕色涼鞋,一臉的輕鬆和滿足。齊立言沒說話,他蹬上三輪車出門了。
齊立言看準了一家即將倒閉的鋁合金門窗廠,廠子擠在東大街益民巷裏,規模小,質量差,三三兩兩的工人士氣低落地車間裏磨洋工混日子,這個廠原是街道集體企業,改製成資本主義的私有企業後,幾個股東鬧不團結,門窗賣不動,周轉資金不靈,眼看著已是死到臨頭了。齊立言問臉上胡子都沒興趣刮的廠長什麼時候廠子搬遷,到時候沒用的廢品由他來收購,廠長一臉疲倦地說搬什麼搬,馬上就要散夥了。那裏麵的鋁材邊腳料的潛在價值相當可觀,於是他又用幾支香煙賄賂幾個工人問廠子大概什麼時候能轉產,他對廠長說“搬遷”,對工人說“轉產”,完全是照顧他們的麵子,工人知道齊立言問的是什麼意思,就抽著不花錢的煙很痛快地告訴他,最遲到下個月肯定要關門,幾個股東正在開會忙著廠子的喪事呢。這天上午齊立言去鋁合金廠轉悠了一下,見還沒有關門,就跟幾個工人閑聊了幾句,然後蹬著三輪直奔天德酒樓。
上午十點多鍾,酒樓裏還沒上客,後堂裏已是熱火朝天地忙開了。齊立言走進天德酒樓後堂的時候,王韻玲正在給後堂分配成箱成箱的醬油、食用油和調味品,待到王韻玲將煙酒在前台吧台分完後,一大堆紙箱還有前一天喝完的啤酒瓶、白酒瓶、食用油塑料桶、空紙箱將通往後堂的過道堆滿了,走路時得側著身子經過,王韻玲就是站在過道裏側著身子跟齊立言打招呼的,“姐夫,你是無事不來天德樓的,找齊總的嗎,他在樓上辦公室裏呢。”
齊立言用草帽扇著身上的汗,扇得太急,汗就順著他的臉滾滾而下,像是流淚,他對擠在過道裏的王韻玲說,“我找你。”
王韻玲跟著齊立言來到一樓大廳的拐角,在餐桌旁坐下後,王韻玲問齊立言找她有什麼重要指示,齊立言說,“挨家挨戶地收破爛,是戰略上的遊擊戰術,小打小鬧地沒有規模效應,現在我的目標都是一些公司、廠礦、企業,批量收購,你這裏每天少說也得喝上千瓶啤酒和白酒,還有那麼紙箱,我全收下,出的價格比遊動收破爛的高百分之五,怎麼樣?你這個采購部經理願願關照一下前姐夫呢?改天我請你吃肯德基!”
天德酒樓到夏天的時候,每天光啤酒瓶就能賣上一千多個,三百多塊錢,加上其他的食用油塑料桶、空紙箱等一天有四五百塊,齊立言估算了一下,全部收下後,即使比遊動破爛王們高出百之五的價格,也能賺上七八十塊。可王韻玲犯愁了,可她知道齊立功對齊立言有偏見,就謹慎地說了一句,“你是不是跟你大哥齊總通報一下?”
齊立言有些很奇怪地說,“處理破爛這麼點小事還要通報,你這個采購部經理是當花瓶擺設的嗎?我是花錢來收購,又不是來偷來搶,你要是去通報,我就不收了。”
說著站起身就準備走人。王韻玲見齊立言真的要走了,就說,“好吧!賣給你。”
齊立言說,“這還差不多,不來收破爛,我幾個月都見不了你一麵。中央領導在電視上都能天天見到,就是見不到你。”齊立言這些話說得很曖昧,似乎在說他收破爛是假,想見王韻玲是真,或者說是在收破爛的旗號下能天天見到王韻玲,他心裏很有把握,王韻玲是不會拒絕他每天出現在麵前的。王韻玲聽了齊立言的話後,心裏怦怦亂跳起來,她已經從齊立言的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這個特立獨行的男人自收破爛以來,每天都晃動在她的眼前,春天以來的許多夜晚的許多美夢都與他有關,有時候她想起來都臉紅,夢裏的齊立言居然跟她做起了隻有夫妻才做的事,那種對她來說從沒經曆過的迷醉讓她死去活來,第二天一整天腦子裏都是這個男人,她感到了這個男人像鬼魂附體一樣每天都纏繞著她的想象和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