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以來,黃順福來過店裏有七八次,他赤裸裸地提出要包養張慧婷,他說從來沒見過張慧婷這樣氣質高雅美麗清純的女人。八月的一個黃昏,張慧婷對賴在店裏不走的黃順福說如果再糾纏,她就報警。黃順福就說欠我的五千三百塊錢貨款拿來,氣急了的張慧婷說,“我又沒讓你送貨,你偏要送,誰欠你的!”黃順福見她硬的不吃,就又軟了下來,“你陪我一晚,五千三百塊一筆勾銷,好不好?”張慧婷抓起手邊的一隻兒童塑料涼鞋使勁地砸過去,“滾,讓你妹妹陪你睡一晚去!”涼鞋砸到黃順福呲開的一嘴黑牙上,他捂著疼痛的黑牙跑了,邊跑嘴裏邊嘰咕著,“你又不是我妹妹”。
黃順福走後,張慧婷一個人倚著門框哭了起來。她的酸楚和屈辱無處可說,無人可說,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被自己眼淚活活地淹死。
這天上午,張慧婷跟房東結清了最後一筆房租後,就用電飯鍋熬稀飯,她一年來的飲食幾乎全都由這口電飯鍋安排的,那是一些單調乏味的飲食,一些近乎於殘忍的飲食,重複的飲食和重複的日子讓她幾近崩潰。一個女人的力量是戰勝不了一口電飯鍋的,她常常這樣呆想著。把米和水放到電飯鍋裏後,按下電源,熬粥的燈就亮了,她在門前的那把塑料椅子上坐下來,想象著幾天後店門關了後如何跟黃順福結清賬,存折裏的錢肯定不夠了,她想先跟表妹王韻玲借一些錢,然後拉著王韻玲跟她一起去揚子江批發市場結賬,從此跟那個一口牙齒極其糟糕的男人老死不再往來。她還沒有完全想清楚這些問題時,店裏進來了兩個陌生男人。
一個身材清瘦,臉上有一塊月牙形的刀疤,一個結實粗壯,灰紫的嘴唇上方蓄了一圈又硬又密的胡茬,他們進店的姿勢倉促而野蠻,刀疤男人肮髒的皮鞋碰翻了放在門邊上的一隻紙板箱。
刀疤男人冷酷的目光在店裏掃了一個來回,問,“你叫張慧婷?”
胡茬男人不耐煩地說,“門頭上不是寫得清清楚嗎,這還用問?”
兩個男人對貨架上的服裝熟視無睹,他們表情殘酷地注視著張慧婷,刀疤男人從嘴裏吐出一圈煙霧冷冷地說著,“確實是個美人坯子,怪不得黃老板說他做夢都想著那事呢。”
張慧婷聽了心裏一驚,她已經預感到這是黃順福派來的人,至於來幹什麼,她一時還拿不準,她在想怎麼辦呢?胡茬男人白了刀疤同夥一眼,對張慧婷說,“張小姐,你跟我們走一趟!”
張慧婷說,“往哪兒走?”
刀疤男人說,“到黃老板那裏去,黃老板有事要跟你談。”
張慧婷說,“黃老板又不是不認識我,讓你們來幹什麼?你們是什麼人?”
刀疤男人說,“黃老板說你賴賬,我們是幫黃老板討賬的。”
張慧婷鼓起勇氣說,“我不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還敢綁架不成?”
胡茬堅硬的男人揚起那顆蠻橫的腦袋,將嘴裏的半截香煙狠狠地吐到地上,惹得幾個不明真相的螞蟻圍了上去,可能煙火太嗆,剛圍攏來的螞蟻又一哄而散。胡茬男人說,“張小姐,你要是不乖乖地跟我們走,可別怪我哥倆下手不溫柔。”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指關節扳得格格直響。
外麵停著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這是他們租來的車。刀疤男人望了一眼外麵的出租車說,“四哥,別跟他羅嗦了,塞到車裏帶走不就行了。”
急得像熱鍋上螞蟻的張慧婷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對兩個陌生男人說,“既然是還債,又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大事,去就去一趟。我先去一趟廁所,馬上就回來,你們在店裏坐一會。”
刀疤男人堵住她的去路,“你要是溜了,我們不就白跑一趟了。”
張慧婷說,“我的店都在你們手裏,怎麼會溜了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的。”
胡子男人冷冷地說了一句,“讓她去吧!”
張慧婷氣喘籲籲地跑到公用電話亭,抓起電話時,突然沒了主意,報警有什麼用呢,他們說是來要賬的,你說綁架,人家既沒帶刀子,又沒帶繩子,到時候反而有報假案嫌疑,那又能告訴誰呢,告訴父母還是王韻玲,他們聽到後不還是向警方報案。後麵又來了一個打電話的小夥子,他晃動著腿提醒張慧婷快點打電話,情急之下,張慧婷立即拔通了孫玉甫的大哥大,“玉甫,你快來,馬上就來,我遇到壞人綁架了。”
孫玉甫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抓著大哥大給劉文打電話,“劉哥,你馬上趕到海棠街雙語幼兒園對麵來,我的朋友出事了,槍裏裝上子彈!”這位曾在麗都賓館活捉孫玉甫的市公安局巡防支隊三大隊副大隊長如今已是孫玉甫鐵杆弟兄。
張慧婷磨磨蹭蹭回到小店時,孫玉甫的車距離小店已經不到兩百米了,看到那輛黑色帕薩特,張慧婷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兩個陌生的男人見張慧婷回來了,站起身說,“走吧!”
這時孫玉甫的車已經停在了店門前,孫玉甫一臉除暴安良匡扶正義的豪氣,他擋在兩個陌生男人和張慧婷中間,責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有什麼話跟我說?”
刀疤男人揚起手中的拳頭,“你是他什麼人,少管閑事。張小姐欠人家錢,我們找她去結賬,你要是想多活幾天的話,就滾一邊去!省得讓老子髒了手。”
孫玉甫怒目圓睜,厲聲喝斥道,“你們要是不打算到監獄裏看今年春節晚會的話,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胡子男人一言不發,抬手一拳砸在孫玉甫的臉上,孫玉甫感到鼻子裏涼嗖嗖地湧進一股腥甜的味道,鼻梁骨也一下子就變軟了,他眼前閃現出一道道閃爍著火光的烈焰,腳站立不穩,晃了幾下,沒倒下,他抹了一下嘴巴,滿嘴都是血,純棉“鱷魚”夾克上灑滿了鮮血,那條鱷魚的嘴裏也跟著冒出了血。
張慧婷一把抱住孫玉甫,聲嘶力竭地對著外麵的馬路上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刀疤男人隨後就抬起腳,猛地一抬膝蓋,狠狠地頂向孫玉甫的肚子,孫玉甫捂著肚子,慢慢地向後倒去,張慧婷抱不動他,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些來不及撤退的螞蟻死在了他們的屁股下麵。
這時屋外警笛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了,兩個陌生男人聽到警笛聲,一個箭步衝到了門外,跳下車的劉文堵住刀疤男人,“怎麼了?”
胡茬男人擠過來說,“店裏一男一女在打架,都打出血來了,你們趕緊去勸一勸!”
劉文帶著警察衝進屋裏的時候,兩個陌生男人已經坐著出租車消失了。
秋雨連著下了好幾天,三裏井坑坑窪窪的街道上積了很多水,那些坑窪處的積水散布在路麵上像是一個人臉上長了許多麻子。齊立言和二子沒出門,陰雨天他們呆在屋裏下棋,號稱自已給自己放假。豬圈的光線很暗,齊立言就開了燈。他們盤腿坐在床上殺得棋局比天氣還要昏暗,二子有些累了,中午喝三兩火燒刀子酒,再加上棋技太差,他不想下了,於是就故意走了一步丟車保卒的棋,輸了。齊立言推了棋盤說,“你這棋怎麼走的,從來都是丟卒保車,哪有丟車保卒的?”二子抹了一把鼻涕,又在自已的褲腿上擦了擦說,“所以我就輸了。”
二子倒在濕氣很重的床上,嘴裏咬著煙,他對著黴爛的屋頂吐出一口煙霧,說,“立言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能相信錢輝的鬼話,三萬塊錢借給他,兩個月後還你六萬,這就是丟車保卒的一步棋。你手裏的三萬塊錢是實的,是車,而他騙你說的三萬塊錢利息是虛的,是卒子。”
齊立言心裏有些忐忑,但他不願意相信錢輝會騙他,“到時候隻要他把本錢給我了,我的車不就保住了嗎。他在困難的時候我幫他一把,並不是想從他哪裏賺錢,他就是多給我三萬塊,我也不會要的。所以你說的那個卒子是不存在的。”
二子眼睛繼續盯著屋頂,屋頂上一個蜘蛛正在結網,他指著蜘蛛網說,“蚊子蒼蠅看不到蜘蛛結網,要是看到了,就不會栽進去了。你是栽進了錢輝看不見的那張網裏。錢輝是什麼人,快船幫出來的,潑皮無賴一個,當初是靠在工地上強行推銷磚頭砂石發橫財的,不買就打,就帶一幫人將工地搗毀。這種人跟他在一起喝酒是可以的,但絕對不可以合夥做買賣,更不能借錢給他。”
齊立言為自己的這步棋辯解著,“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錢輝幫過我,還讓我到他那裏做事,是有恩於我的。這個人是有毛病,但他江湖義氣還是講的,他就是把全世界騙了,也不會騙老同學的。”
二子說,“立言,像你這種眼光,我都不敢跟你幹了。現如今行騙就是從身邊的親朋好友下手的,以前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現在的兔子是專吃窩邊草,搞傳銷的連娘老子都騙。你想沒想過,錢輝就算是販國外的豬雜碎,那也是走私,是國家不允許的,逮到後沒收貨物還要坐大牢,更何況他根本就沒能力做這筆生意,不信你打他大哥大試試,早關機了。你早點去報案,如果他沒跑多遠,能抓回來,至少把三萬塊錢要回來。畢竟收破爛掙點錢不容易。”二子從床上反彈著坐起來,他一臉災難深重的神情。
齊立言聽了二子的話後,心裏懸了起來,“要是我去報案讓錢輝被抓了,往後我怎麼好麵對他呢?”
二子說,“你也許下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晚上,二子回荷葉街了,齊立言泡了一碗袋裝方便麵,匆匆吃下去後,就輕一腳重一腳地跑到電話亭打電話,他想接通了後怎麼說呢?不能開口提要錢的事,隻能問一問錢輝生意進展怎麼樣,另外關照他要挺住,困難總是暫時的,不要著急。這可以算是老同學的關心。
齊立言抓起電話的時候很有信心,他覺得錢輝此時也許正在福建的某一個碼頭上安排遠洋貨輪啟航,也許船已啟航過了馬六甲海峽了。他按下了一串數字,這串數字直奔錢輝的口袋而去。他將耳朵緊緊貼在話筒上,話筒裏一個年輕的女人用柔軟而好聽的聲音告訴他,“您拔打的手機已關機,請稍後再拔。”齊立言心裏一沉,但很快又重振信心,繼續拔打,還是那個女人重複著相同的聲音,齊立言抓住話筒遲遲不願放下,女人說了中文後又用英文重複了一次無法接通的提示。
齊立言臉色當時就灰了,秋雨斜潑到他身上,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街上三三兩兩的燈光幽靈一樣飄浮在夜色中。此後一連三天,錢輝的手機依然關機。
中秋節到了,齊家老小在齊立德的速凍食品廠新裝修的豪華餐廳團圓。吃飯的過程有些漫長,其中說話談天是一道重要的菜,說起家裏的事,很自然地就將主題轉移到了齊立言的收破爛上了。
齊立功給齊立言甩過去一支煙,問道,“聽爸說你要開公司了,可三裏井不是開公司的地方,那裏是社會閑雜人員混日子的場所,收破爛真有那麼大前途嗎?你說說這大半年來收破爛究竟掙了多少錢?”
齊立言在三裏井的夥食很糟糕,所以吃喝得有些多,酒肉將他撐得滿臉通紅,此時他心裏並不踏實,吃喝過程中,他一直在想著錢輝和錢輝借走的那三萬塊錢,聽了齊立功的話,他如實說道,“掙了兩萬多塊錢。”
桌上的人都眼珠不動了,死死地盯住齊立言,像是盯著一個跑江湖的騙子。齊立功愣了一下,然後很失控地大笑起來,“老三,我們都知道你愛麵子,可你總不能把芝麻說成西瓜,兩萬多塊,太離譜了吧?兩千多塊還差不多。你哄老爸開心不是這麼個哄法。”
齊立言被齊立功的嘲笑激怒了,“不信你去問錢輝,錢輝兩個星期前在我這借了三萬,這還能假?”
齊立功根本不相信,他說,“老三,你也太不會編故事了,錢輝早就逃跑失蹤了,全柳陽城都知道,他把南京的一棟十八層大樓蓋歪掉了,樓被炸掉了,兩千多萬全完了,眼下樓主、銀行、法院到處在找他,據說通緝令都下過了。你說借給他三百萬,三千萬,也隻有天知道。”
齊立言知道齊立功在酒樓裏信息來源多,好多官場商場謠言恰恰就是在酒樓裏被證實的。齊立言腦袋裏嗡地一下,像是鑽進了一群螞蜂,他僵坐在凳子上說不出話來。
老爺子見齊立功說話太刻薄,就打圓場說,“立言這一年來,孤心苦詣,臥薪嚐膽,已呈東山再起之勢,你們兩位做兄長的,當毫無保留地把做實業的經驗傳授給他。”
齊立功說,“我和立德在老三的眼裏是沒文化的人,他要是聽我們的意見,那麼多年書不就白念了。有時候,是想幫也幫不上呀!隻恨水平太低。”成功人士用這樣冷嘲熱諷的話抑揄一個蹣跚起步的人,話裏就像摻進了砂子,聽得耳朵裏嗡嗡地轟鳴。
齊立德說,“老三,別的我幫不上,廠裏一台小貨車可以借給你用,雖說發動機經常壞,但修好了還是能拉貨的。”
老爺子說,“那你就修好了給老三,他在草創階段,哪有錢修。”
劉玉萍插上話說,“換一個發動機要一萬多塊呢,那到還不如買一個新的。”
齊立德未置可否,很含糊地說一句,“到時候再說吧。”
齊立功說,“不是我不想支持,說實在的,我反對老三收破爛,不要說成立公司,就是成立集團,那也隻是破爛集團。爸是荷葉街名聲很好的前輩,我和立德在柳陽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開收破爛公司,我們的臉往哪兒擱,我們怎麼對外人說。我早就講過,不是什麼錢都能掙的,販毒、開妓院都能掙錢,但那些錢能掙麼?”
晚宴散了,齊家每人是從齊立德的廠子裏帶著兩盒月餅離開的。
齊立言騎著車在回三裏井的路上,天上的月亮像月餅一樣一懸掛在深藍的天空,他對著圓滿的月亮喊了一聲,“錢輝,你可不能坑我呀!”
孫玉甫被送到市人民醫院的時候,像是一件散了架的舊家俱,全身關節咬合不緊,四肢鬆動,滿臉的血汙風幹後呈暗紫色,給人一種報廢了的恐懼感。
張慧婷是跟著警車一起將孫玉甫送到醫院的。她在車上邊哭邊對曾看過她半裸身體的劉文說,“你得為我們做主呀,是那個溫州老板黃順福派打手來鬧事的。”劉文握住孫玉甫的手說,“我們肯定會將抓到凶手的,”然後將腦袋轉向張慧婷,“孫玉甫這樣舍生忘死的男人已經不多見了,難得!”
孫玉甫的內髒器官並沒有受到多大傷害,不過鼻梁骨還是骨折了,醫生說矯正複位大概要住院半個月,估計不會有後遺症,但警方認定的重傷害是毫無疑問的。孫玉甫在各種儀器下過了一遍後被送到了一間單人病房,劉文他們做了筆錄後就走了,病房裏隻剩下惶惶不安的張慧婷和臉色蒼白的孫玉甫,孫玉甫感到自己的手被張慧婷抓住了,這一抓就像是接通了電源一樣,血液在血管裏奔流不息,空氣在顫抖,屋頂在燃燒,孫玉甫感到身體在天空飛翔了起來。“玉甫,好點了嗎?”
孫玉甫鼻子上包裹著白色的紗布,很困難地點了點頭,他的聲音由於缺少鼻腔的支持,就顯得很單薄,類似於錄放機由立體聲變成了單聲道,“慧婷,你總算給我打了一次電話,我終於為你做了點事。”孫玉甫的眼睛裏閃爍著死得其所的光芒,使勁地握住這個令他十幾年來耿耿於懷的女人的手,感到既柔軟又溫暖。
張慧婷攥緊他的手說,“讓你受了這麼大的苦,真的很對不起你。當時急了,給你打電話是我不知道該向誰求援,也隻有你會來幫我。”
孫玉甫幹裂的嘴唇頑強地嚅動了幾下,“慧婷,是我對不起你,我欠你的。”
張慧婷輕輕地給孫玉甫喂了幾勺白開水,孫玉甫像嬰兒一樣享受著張慧婷的溫柔和體貼,喝了水後變得很安靜。
他們單獨在病房裏還不到十分鍾,護士進來給孫玉甫吊水,剛打上點滴,孫玉甫公司裏的好多人趕來了,他們安慰著說,“孫總,你別著急,嫂子的電話打過了,她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