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夏季就要結束了,暑氣正在悄悄地撤退,立秋一過,晚上的風就有些涼爽,被折磨了整整一個夏天的柳陽市民們拚命睡覺,可齊立言睡不著了,他的物資回收公司籌備工作已經進入了倒計時,他打算在11月18號這個吉利的日子正式開業,地點選在三裏井街口的一處原先養豬場的飼料倉庫,共有六間房子,房子後麵還有一個院子,那是從前豬放風的地方,他準備搭上防雨棚,用來堆放廢品,注冊資金需要五萬,他這大半年掙了有兩萬多,老爺子給了他八十塊“袁大頭”,他將“袁大頭”到四岔口古玩市場以每塊一百三出手,當了一萬塊錢,還缺兩萬塊錢,二子答應借給他。最難辦的注冊資金總算落實了。
二子答應借錢給他則顯得相當仗義,“你什麼時候要,上午說一聲,下午我就把錢送到你麵前,我老婆說還要留些錢準備買房子,隻能借給你兩萬,多的就沒有了。”他說要是齊立言願意帶他混,弄個副總經理幹幹,這兩萬塊錢就不要還了。王韻玲春天的時候就說過,如果開公司需要錢的話,她就把積攢下的四千塊錢全都給他,齊立言說你就不怕我虧得血本無歸,王韻玲說,“不會的,即使虧了,我也認了。”齊立言沒想到,就他這麼一個少一根筋的人,還有人願意相信他,支持他,幫助他,是不是他們少兩根筋呢?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秋天的時候,刮來的常常是西風,要麼是北風,從來不刮東風,所以人們常常把秋天叫做“多事之秋”。這個多事之秋裏的齊立正在躊躕滿誌的時候,一些暗藏殺機的危險悄悄地向他逼近了。
二子老婆這幾天剛做了人流,二子在家伺候老婆,齊立言在出租屋裏守著臨時的沒有名份的廢品回收站。隔三個鋪麵的王根草對齊立言搶他的生意很是惱火,自齊立言開了回收站後,拚命壓價的王根草就收不到破爛了,他氣得牙疼。齊立言並不知道王根草準備請道上的人將齊立言收拾一頓,連定金都付過了,收拾的標準是胳膊骨折,讓他不能數票子。聽齊立言說馬上就要到街口去開鋪麵了,離這裏差不多有一裏地,不怎麼礙他的生意,所以也就忍住沒下手,可道上的人隻退了六百塊定金中的三百,說其餘三百都用來跟蹤和盯梢了,齊立言前些天在人民路天一商場門口,三輪車不知怎麼的就跟個兩個正在走路的行人碰了一下,他連忙掏煙反複說著對不起,而那個硬說是被撞了的長相粗魯的男人問他,“你是不是三裏井收破爛的?”齊立言說是的,那人說是收破爛的就不計較了。他當然不知道這是王根草安排的目標確認,一旦得到雇主的下令,齊立言在三十秒之內胳膊就會斷成兩到三截。
錢輝在一個天空飄著小雨的早晨來到三裏井,一進屋就用手使勁地抹臉上的雨水,齊立言遞了一條幹毛巾給他擦臉,又倒了一茶缸花茶讓他喝下去,“老同學,你怎麼有空到我這破爛王的老巢來了?”他竭力回避著八百塊錢的事,要是錢輝上門來討債,那就太沒麵子了,不過像錢輝這樣的建築公司大老板,是不會為八百塊小錢跑這麼遠來的。
錢輝捧著茶缸喝了一氣茶水,然後看著屋內堆滿了舊報紙、爛電機、破洗衣機電視機之類的東西,成捆的空酒瓶一直堆到了屋梁的高度,屋裏彌漫著汽油味、油墨味、鐵鏽味、煙草味,還有稠密的殘酒的味道。錢輝站在一堆破爛的空隙裏不直接回答齊立言的話,隻是說,“中午我請你喝酒!”
齊立言在這堆破爛的支持下,說話是有些底氣的,“老同學,你開什麼玩笑,到我這來,還請我喝酒。去年你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借給我錢,還請我喝酒,說來說去,還是老同學最講情義。”
錢輝打斷他的話說,“你說這話就太見外了,有困難老同學之間互相幫忙,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全世界都是這麼個規矩。現在我遇到了一些困難,今天來就是想請你幫忙的。”
齊立言很納悶,“堂堂建築公司大老板,你能有什麼困難?真要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就是跳進刀山火海也不會說一個‘不’字。”
錢輝說,“走,找一個小酒館,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兩人躲在一個肮髒的小酒館包廂裏邊喝酒邊聊天,包廂是用纖維板隔起來,板壁上桌麵上椅子腿上全都沾滿了油膩,許多蒼蠅在裏麵展翅翱翔,牆角處還有一隻老鼠在偷聽他們兩人說話,鼠眼炯炯有神,兩根上翹的胡子在菜香的引誘下蠢蠢欲動。
錢輝將一杯白酒倒進嘴裏後,說,“人他媽的要是倒黴了,喝涼水蝕牙,買鹽生蛆,吃湯圓被咽死。”
錢輝三杯酒倒下了肚,將自己目前遇到的災難毫無保留地全都倒了出來。錢輝栽在了女人手裏。自打從快船幫金盆洗手後,仗著多年紅黑兩道的實力和打拚,公司資產早已超過千萬元,有了錢的錢輝順理成章地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一歲的如花似玉的老婆葉欣,葉欣是藝校學跳舞的,她每天的生活自然也就像舞蹈一樣浪漫和富於情調,而江湖上走出來的錢輝隻會喝酒和打麻將,酒喝多了還喜歡打老婆,所以兩口子的生活先從床下開始不協調,後來就延伸到床上也不協調了,錢輝常年在外跑生意,兩個人聚少離多,聚在一起也沒有多少熱情。錢輝在揚州跑業務時,跟一個娛樂城的小姐莉莉一夜風流,竟瘋狂得如膠似膝地粘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他將莉莉帶回柳陽,做了公司最關鍵的工程部經理,莉莉床上的工程相當不錯,可對建築工程卻是一無所知一蹋糊塗,粗枝大葉的錢輝沉湎於床上的溫柔和顛狂,人也就發了昏,竟然將南京的一幢十八層大樓的工程全部交給她負責,從建材采購到質量監理由她全權調度。一直垂涎於錢輝老婆美貌的公司財務部經理陸海將錢輝的隱私添油加醋地全都泄密給了葉欣,說莉莉來開支票的時候都是幾十萬上百萬地開出去花,而且還跑到香港去注射羊胎素,打一針就要十幾萬。葉欣聽了後氣得當場要找錢輝拚命,陸海攔住了她,將她帶到了一個鋼琴酒吧,在聽了克萊德曼的幾段鋼琴曲後,兩人心照不宣地走進了一家賓館開房洗澡做愛,幾度雲雨後,葉欣對陸海說,“你要是真的愛我話,我們就私奔,奔到天涯海角,奔到錢輝一輩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敢嗎?”陸海在女人身體的激勵和蠱惑下,拉起她光溜溜的胳膊說,“敢,有什麼不敢的!我們現在就走。”他們沒有馬上就走,而是在三天後,卷走了錢輝公司裏的二百一十萬現金遠走高飛了,猝不及防的錢輝被老婆私奔的噩耗擊懵了,他懷裏揣著一把剔骨刀找了兩個多月,最終沒能找到吃裏扒外的奸夫淫婦,錢輝開始對公司裏的每一個人懷疑起來,一段時間裏,他很恍惚,覺得每一個公司裏的員工都是嘴裏都長著毒牙,心裏埋伏著背叛的意誌,一待時機成熟,立刻致他於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在莉莉的身體上也開始警覺起來,當這種警覺形成一種心理慣性後,他就發現莉莉自從當上工程部經理後,在床上的身體由柔軟變得僵硬,由裸露變得隱秘,莉莉看著神經兮兮的錢輝摟著他機械的脖子說,“你老婆偷你錢,我又沒你偷你錢,每一筆墊資的錢都要你簽字,好像我吃了供應商回扣似的。”莉莉不說還好,一說反而提醒了錢輝。錢輝先從供應商那裏查起,果然莉莉采購的水泥標號不合格,鋼材的質量大都是偽劣的地條鋼,正當錢輝準備將莉莉捉拿歸案的時候,莉莉突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失蹤了,她是哪裏人,又去了哪裏,從此下落不明。及至南京那幢十八層高的大樓封頂後,更大災難讓錢輝徹底完蛋了,土建預算兩千萬的大樓由於鋼材水泥不合格,還沒封頂,鋼筋受力不均勻,樓已經歪了,傾斜度夾角七十八度,找來權威驗收部門一檢測,結論明確指出,“沒有任何補救的可能,隻有炸掉。”齊立言墊資的一千多萬全都在一紙鑒定書打出來的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煙飛灰滅了,公司賬戶上的三百多萬流動資金也全被法院查封了。錢輝的公司終於在秋天還沒來臨的八月二十八號宣布破產,房產汽車全都抵押出去了,現在還欠銀行貸款二百八十六萬。錢輝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立言,你說我怎麼那麼渾呢?我是吃屎長大的,腦子裏全是屎。”錢輝實在找不到什麼準確的詞彙來總結自己,所以就用最粗俗的語言咒罵自己。他一仰脖子,將酒和眼淚全都喝進了肚裏。
齊立言聽著錢輝的訴說,心裏很是難受,他覺得自己所受的打擊和委屈比起錢輝來簡直就是九牛一毛,雞飛蛋打全軍覆沒用在錢輝身上才是最準確的。他知道錢輝初中沒畢業就到江湖上去混了,打打殺殺是一把好手,真要讓他管理一個企業,實在是難為他了,而且他是那種由著性子來的人,文化水平低,素質差注定了他做事不按套路出牌。事到如今,齊立言對這位講義氣不講原則的同學充滿了同情,他想不僅八百塊錢要還給他,而且還要多給一些,他準備給他一千八百塊,讓他不能挨餓,挨餓的感覺他領教過,人像中了毒一樣頭暈,腳底發飄。齊立言將一張餐巾紙遞給錢輝擦淚,一種見義勇為拔刀相助的豪情油然而起,“錢輝,你也不要難過,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吸取教訓,臥薪嚐膽,重整旗鼓,卷土重來。我跟你是一樣的道路,也是一樣的心情,現在我已經慢慢地翻過身來了,你有什麼要求,盡管跟我說。”
錢輝非常感動,他說自己現在幹一般的事是肯定翻不過身來的,他不願意被江湖上的人看笑話,也不願背上一個窩囊無能的稱號。他跟福建的一個朋友已經聯係好了,準備去做國際海運生意,齊立言問什麼海運生意能掙大錢,錢輝說將英法德意等歐盟國家的豬腳、雞爪、雞翅、牛肚、羊肝等一切豬馬牛羊雞鵝鴨的雜碎下水租用五萬噸位的冷藏船運到中國,這些歐盟國家不吃的東西在那裏是垃圾,到中國就是酒樓裏上品佳肴,象征性地付一些裝船費就行了,一船雜碎下水連運費一起的成本是二百萬元,運到中國就可以賣到五千萬,利潤相當於販賣毒品。他準備投進去五十萬,到時候就能獲利一千二百萬。齊立言聽得頭都大了,他有些疑惑,但又拿不出證據來質疑,於是就問,“你的賬戶不是都被查封了嗎,哪有錢呢?”
錢輝說,“不瞞你說,我有一張境外的‘萬事達’卡,上麵還有二十多萬,法院沒查到,還沒凍結,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幫忙,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幫我借點錢,兩個月後等到貨運到了,我雙倍返還。”
齊立言很為難,他到哪兒去借錢呢,除了自己準備辦公司的錢拿出來,別的毫無辦法,他二哥齊立德還欠銀行的錢,大哥齊立功是有錢,但有多少錢,他不知道,也不好開口,再說借錢給一個破產的老板,而且是一個名聲並不好的老板,誰敢呢?齊立言隻得說,“我準備開公司的錢,手頭有三萬,你全拿去,至於雙倍還我,就不必要了。二子答應借給我兩萬塊,等二子來了我再幫你說說,讓他把答應我的兩萬塊錢先轉借給你。”
錢輝站起來敬了齊立言一杯酒,說,“你的錢是收破爛收來的,不容易,但你是真夠哥們,你不知道,我得勢的時候,同學都巴結我,恭維我。狗眼看人低,如今我遭難了,一個個都躲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好像我是癌細胞,是愛滋病,一沾上,就沒命了。我剛從二子那裏到這來,二子說他沒錢,家裏的錢都用來買房子了。”
齊立言為二子辯護說,“二子確實沒錢了,買房也是真的,因為他答應剩下的兩萬塊錢全都借給我了,所以他就不好再答應你了。”
錢輝一臉沮喪地說,“這些天,我找了好幾十個同學和親戚朋友,一分都沒借到,你是第一個把錢借給我的。如果我能翻過身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齊立言很擔心地問,“那你五十萬又不夠,怎麼辦呢?”
錢輝說,“揚州那邊的一個小包工頭去年出車禍撞死了人,賠了十六萬,當時跟我借的,明天我去揚州找他要。鄉下有幾個親戚還欠我六七萬,隻好硬著頭皮去要了,城裏的親戚朋友是沒指望了。幾方麵一湊,也就差不多了,說實在的,我今天並沒想在你這能借到錢,也不知道你收破爛還真掙了錢,我是想最後試一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就一點情義都沒有了。我隻想你能有一個雪中送炭的態度就行了。”錢輝由於過於激動,說話也變得羅嗦和重複。
齊立言真的就有了一種見義勇為的豪氣,他站起來說,“走,我現在就跟你到銀行取錢,反正我的公司還有三個多月才開業呢。”
兩個人喝光了一瓶白酒,齊立言付了飯錢後,他們搖搖晃晃熱血沸騰地走出了周記餐館。
當齊立言將三捆三萬元大鈔交到錢輝手裏的時候,錢輝的手在顫抖著,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要給齊立言打借條,齊立言說,“打什麼借條,我借你錢又沒打借條,拿去不就得了。”
二子是在錢輝借錢的第三天回到三裏井的,他聽齊立言說錢輝借走了錢後,臉色突然變成了醬豬肝的顏色,“完了,全完了!”
秋風如期而至,帶著絲絲入扣般涼意的秋風暗示張慧婷她的家庭變故就是從去年秋風乍起的日子裏開始的,她已經跟房東說好了,房子到這個月底就不租了,原本想跟王韻玲租住到一起去,可王韻玲對她的這一想法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熱情,在齊立言故弄玄虛標新立異的勾引下,這個黃毛丫頭肯定已經粘上了齊立言,乘虛而入的時機已經成熟。張慧婷覺得齊立言提出複婚也許隻是想試探一下自己在前妻的心裏是否已經死透了,當張慧婷願意重歸於好的時候,他便抓住孫玉甫到醫院看望小慧這一很平常而普通的生活細節大做文章,最後猛一撒手,讓張慧婷重新被晾在半空無處著落,從而給她以雪上加霜的重複打擊和再度傷害。而王韻玲在聽了張慧婷這些訴說後並不認同,她說,“這說明你們複婚缺少足夠的情感基礎和必要的心理準備,汽球看上去很美麗,但它經不起一個針尖碰撞,所以複婚就像懸你們麵前的美麗的汽球,很好看,但空洞而又脆弱。”這個小丫頭憑著在酒樓練就的一張嘴皮子,巧舌如簧地拆碎了他們的複婚美夢。張慧婷就是跟她住到同一間屋子裏,也看不住她蠢蠢欲動的心,她會背著自己跟齊立言鑽到一條誰也找不到街巷餐館裏共進他們的晚餐。退房前,張慧婷回了娘家一趟,她想住到娘家去,此時身心俱疲的張慧婷寧願寄居在父母的屋簷下忍受著喋喋不休的嘮叨,也不願一個人漂泊在外過著沒有安全感的日子。母親說,“回來住也好,相親方便多了,年底就能給你找到一個好男人,把終身大事敲定。你一個女孩子,做什麼生意呢,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一個好男人,而不是找一個好店麵。你媽這輩子吃夠了這個苦頭,你也看走眼了人,眼下由我來給你把關,就再也不會犯以前的錯誤了。”張奎元聽了周麗鳳的話,一言不發地坐在桌旁看報紙,當年周麗鳳看好造反派身份張奎元的政治前景,才從劇團下嫁給他的,沒想到造反很快就結束了,而且還被當作“三種人”一直被壓迫到退休。
張慧婷的存折裏隻剩下兩千塊錢,不夠還賬。想到這裏,張慧婷臉上就冒出了一些汗來,不到一年時間,至少虧了四五千塊,她自食其力的第一個夢想就這麼碎了,碎得體無完膚,碎得鮮血淋漓。如果說去年她是婚姻失敗的話,今年又多了一個創業失敗,這個美麗而清高的女人,本來就沒有多少朋友,也沒有多少同學願意跟她走動,她現在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孤立無助,隻有孫玉甫還在不遺餘力地牽掛著她,關心著她,她感到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一根火柴的光亮和溫暖都足以令她感動,更何況孫玉甫發誓對他負責到底,張慧婷感情的天平在經曆齊立言的再次傷害後,已經開始向孫玉甫傾斜,在一些無法入睡的夜晚,她甚至想到,如果孫玉甫現在來跟她說保證離婚娶她,她馬上卷起鋪蓋跟他走。然而天亮以後,陽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街道和樹木,她又有些猶豫了,如果那樣的話,齊立言說她傍大款不就是真的了嗎?到中午的時候,張慧婷又會冒出另一個想法,既然已經跟齊立言離婚了,傍大款也是她的權力,與他何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