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婷在享受著物質溫暖的同時,心靈卻被擠到了冬天的湖麵上,湖麵上北風呼嘯,水在收斂著最後的洶湧,冰麵在風中層層推進。她努力說服自己,自己在跟孫玉甫戀愛,她有權在離婚後戀愛,然而這場戀愛卻不敢對任何人講,窗外是滿目的陽光,然而她的戀愛卻不敢理直氣壯地暴露在陽光下,孫玉甫一天不離婚,她的戀愛就是名不正言不順,更缺少提前住在這套豪華公寓裏的理由。一種宿命的安排不幸被齊立言言中了,無論怎麼解釋,她現在就是一個傍大款、當二奶的女人,而且比齊立言詛咒的還多出了一個名份,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現在她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想齊立言,她每天都在盼著孫玉甫拿著綠色的“離婚證”書就像拿著一本通向自由的綠卡出現在她麵前。安逸而寂寞的生活使她一天天地疲倦起來,現在除了星期六接回小慧去娘家住一晚上,其餘時間她就守在這毫無人氣的公寓裏與一堆物質交流說話,有時她會對著床鋪和沙發踢上一腳,腳很疼,床和沙發卻無動於衷,母親問她為什麼不回來住,她說自己在城邊上的一家外資企業找了一份會計的工作,離家太遠,就住在公司宿舍了。母親被她的謊言感動了,說自己的女兒就是有本事,外資企業都能進得去,哪像齊立言那個渾小子隻配收破爛,一次上街買米她看到了前女婿齊立言拉著一車舊報紙和空酒瓶從她身邊匆匆經過,後來她問過張慧婷此事,張慧婷說離婚後沒見過齊立言,也許是看錯了,母親一口咬定說沒錯。
王韻玲的傳呼是黃昏時分打來的,那時候張慧婷正坐在落地窗前看晚霞在天空任意塗抹著油畫般的濃墨重彩,河流、山川、牛馬、羊群還有一些流浪的狗在巨大的天幕上隨著色彩的變化而相繼出現,她沉醉於這黃昏流動的色彩和圖案之中,前兩次傳呼都沒聽見,第三遍才聽見,她以為又是孫玉甫告訴她晚上過不來了,所以她走向床頭櫃邊抓起電話時,心情很煩燥,拿起傳呼機一看,不是孫玉甫的號碼,拔通了電話後,才知道是王韻玲從蘆林街打來的。王韻玲說你在幹嗎,張慧婷支支唔唔地說在外麵有事,王韻玲說你的小店不是關門了嗎,有什麼事呢,你在哪裏,張慧婷說在城郊呢,王韻玲說你的電話號碼是市中心的,張慧婷說你有什麼事嗎,王韻玲說見了麵再說,張慧婷說你不要過來了我去蘆林街出租屋找你。
張慧婷出門的時候,口袋裏剩下的好像還不到二十塊零錢,怕不夠,她在客廳吧台上拿了一張百元大鈔,孫玉甫丟了一疊鈔票放在吧台的一盆香水百合邊上給張慧婷花,張慧婷從來不隨便動用,孫玉甫有時過來陪她吃一頓晚飯,兩個人在一起,她說想營造出家的氛圍,執意自己出去買菜回來做飯,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偶爾拿上一張百元大鈔。每次拿錢時,她心裏總是很別扭,有一種傍大款和被包養的窩囊,好在她是要跟孫玉甫結婚的,一旦結婚了,這段日子以及這段日子裏的所有細節都會被一筆抹盡,甚至誰也不知道。這樣一想,她心裏會稍微平靜一些。
再次走進王韻玲的出租屋就像走進了《包身工》中宿舍,昏黃的光線、混雜的氣味,還有廉價的床鋪與鏡子,處處流露著貧窮與落寞的氣息,隻有到了這裏,她才會覺得“湖光大廈”十六樓的公寓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都無法拒絕的,除非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段日子以來,張慧婷就像一座老式掛鍾的鍾擺,一直搖擺晃動在得與失、是與非、冷與暖、榮與辱的兩極,處於一種無法落實的狀態。
一見麵,王韻玲沒等她落座,就衝著她說,“齊立言被抓公安抓起來了?”
張慧婷以為聽錯了,“你說什麼?齊立言被公安抓了?”既而又警惕地盯住王韻玲的臉,“是跟你在一起被抓起來的嗎?”
王韻玲一聽這話,氣得脹紅了臉,“你說什麼鬼話,怎麼是跟我在一起被抓的,就算跟我在一起,也不至於見不得人吧?好了,既然你這麼看人,就當我沒說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張慧婷也是一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暈了頭,所以說話才失去了分寸,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後,就掏出一大堆好言好語哄她,“別生氣了,好妹妹,我早知道他對你圖謀不軌了,不就是怕你上當受騙嘛,姐姐的教訓還不深刻嗎?不過,你比我聰明多了,哪會看得上齊立言。我們早就離婚了,他抓不抓與我無關了,反正也不是我把他送進去的。”
王韻玲聽張慧婷這種口氣,就毫不客氣地說,“怎麼與你無關?你這輩子做過唯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看中了齊立言。”
張慧婷覺得王韻玲年輕無知,沒有領教過生活的殘酷,所以也不跟她計較,於是就問,“他是怎麼被抓的?快告訴我,我這麼大老遠的跑過來,你還給我賣關子。”
王韻玲把事情的經過說了後,張慧婷紅潤的臉色漸漸地黯了下來,她聽著出租屋外風聲鶴唳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撲過來,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嘴裏說出來的話莫名其妙,“這與我有什麼相幹的呢?我又沒讓他去銷贓。”
王韻玲站起來堵在張慧婷的麵前說,“你說齊立言冷漠,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鐵石心腸,冷酷無情。誰說你讓齊立言去銷贓了?”
“那你告訴我幹嗎?”
“我告訴你是看看你對齊立言還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哪怕有一點擔心也好,既然這樣,就當我沒說好了。”
沉湎於男歡女愛和豪華公寓太久的張慧婷腦子確實一時轉不過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個弱女子能為齊立言做點什麼,她在震驚的同時更多的是無奈,王韻玲覺得她哪怕弄虛作假也得做出一點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姿態來才是,然而張慧婷卻沒有做出恰當的反應。分別的時候,王韻玲對張慧婷說了一句話,“離婚是齊立言迄今為止幹的唯一正確的事。”張慧婷說,“是呀,給你騰出了位置,你去跟他好了。”一轉身氣乎乎地走了。
市政協副主席、工商聯會長程涵家住在東湖山莊,東湖山莊沒有湖,也沒有山,隻不過位於柳陽湖東邊,開發商才起了這麼一個文不對題的名字,其實離柳陽湖足有三公裏多。車子在一幢連體別墅前停穩後,腦肥腸滿的齊立功很痛苦地扛著一箱“茅台”酒和四條“中華”煙按響了程涵家門鈴,好在程涵就住在二樓,所以沒幾步就進門了。程涵見齊立功搬運工一樣很困難地扛著箱子,一見麵就批評說,“立功呀,你這是幹什麼,到我這來還帶什麼東西,以後再這樣,我就不開門了。”齊立功放下箱子,如釋重負,他撣了撣肩上的浮灰,誠懇地接受了領導批評,“程主席,我們太熟了,所以就不長記性,下次再也不敢了。”這樣的話也就是說說而已,批評的和被批評的人都很愉快。
事先在電話裏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所以他們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後,先點上煙,喝著茶,然後才說起齊立言的事,“你齊老板一聲令下,我哪敢怠慢。市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小朱是我以前的老部下,他說要去了解一下情況,然後給我答複。”
齊立功坐在沙發上也保持著彎著腰的姿勢,“程主席,讓您費心了,都怪我兄弟不爭氣。”
程涵有些責怪地說,“你和立德是柳陽響當當的企業家,怎麼能讓你兄弟去收破爛呢?你要是不說這事,我真還不知道你們家還有個老三。”
齊立功歎了一口氣說,“程主席,不瞞你說,我這個兄弟眼高手低,不好共事,你幫他,他說你害他,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前些年先是一個人關在家裏造汽車,那汽車可是他能造的,汽車沒造好,又跑到澡堂子裏搓背,過了年到三裏井收破爛,我和老二立德一提起他就頭疼。都是一家人,誰不指望他好呢,扶不上牆呀!”
程涵對齊立功痛說革命家史並沒有多少興趣,為了表示幫忙的誠意,他又當著齊立功的麵給市公安局朱副局長打了電話,電話裏齊立功聽到的是一些掐頭去尾的半截話,不過意思是相當明確的,“這事當然有難度,沒有難度就不找你了。是的,底線是不能起訴。宜早不宜遲。嗯,一把手你去說,我跟你們一把手沒什麼交道。這就對了,好的。”
程涵放下電話,齊立功連忙遞上煙點上火,“程主席,我們要是沒有你這個工商領導,還真是有冤無處伸。”
程涵吐出一口雜亂無章的煙霧,“小朱說了,案值倒不大,關鍵是影響太壞,屬於從重從嚴懲處的案子,不過我已給他下了死命令,確保不起訴。”
齊立功說,“是呀,老三一坐牢,我和立德在柳陽就臉麵丟盡了。真要是殺人放火,就是槍斃他,我們也不打算過問了,他是不知情的情況下收了一些電線,坐牢就太冤了。”
齊立德兩口子騎著“鈴木”250摩托車去找了劉玉萍的堂哥濱湖區劉茂嶺區長,他們帶來了廠裏生產的五斤水餃和六斤湯圓,不是不想多帶,而是坐在摩托車後麵的劉玉萍不好拎。自家人也沒有多少客氣的,所以說話也就很直接,剛喝酒回來的劉茂嶺穿著睡衣,酒氣在睡衣上徘徊不去,酒精讓他失去了一個領導幹部應有的耐心,“我跟你們說實話,我在區裏工作,跟市公安局一點交道都不打,既沒有業務來往,也沒有行政上的隸屬關係,在市裏開會跟田局長見麵,頂多打個招呼,算是熟人而已。你讓我怎麼開這個口。”
劉玉萍說,“大哥,畢竟你們認識,又是平級幹部,抬頭不見低頭見,總得給點麵子的吧。”
劉茂嶺打了一個酒嗝,說,“我幫你們問問吧,能不能起到效果,我不敢打包票。這個老三也真是的,幹什麼不能幹,要去收破爛,收破爛還不好好收,偏偏又幹起了銷贓的勾當。”
劉茂嶺的推諉和應付讓齊立德兩口子心裏憋得慌,下樓後,平時老實的齊立德覺得事沒辦,還挨了一頓數落,他有些氣不過地說,“以後跟當官的少來往。”
孫玉甫這天晚上是陪客戶喝了酒後來到“湖光大廈”十六樓的,借著酒性,他與張慧婷的雲雨之歡熱情高漲、花樣百出,孫玉甫說隻有跟張慧婷做愛時,他才覺得自己是個男人,這話充滿玄機,張慧婷是破譯不了的,孫玉甫跟老婆做愛已經進入到了審美疲勞期,重複和單調的夫妻生活就像學校食堂裏的夥食毫無新意,跟風月場上的女人片刻偷歡完全是發泄,是獸性的複活,做完後不僅沒有滿足感,還有一種被無緣無故的掏空了的後悔,隻有跟張慧婷一起,他才感到了那種靈與肉,情與欲的完美演繹,所以他每每做完後總有一種被提升被洗禮的感動與享受,隻是他不太清楚這樣的感覺究竟能持續多久,如果真的結婚了又會不會使這種感覺很快煙消雲散;是不是這個魂牽夢繞了十幾年的女人終於躺在他身下成了被征服的俘虜時,他才有了這份激情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