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天氣一涼,澡堂子生意就來了,二子要回荷葉街開澡堂子了。這個夏天,他從齊立言這裏學到了“劍走偏鋒”、“另辟蹊徑”的絕招,親眼目睹了齊立言在三裏井鶴立雞群的致富實力,隻是將這些經驗怎麼運用到開澡堂子上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除非招一些小姐來賣淫,可澡堂子就那麼一點大,澡客又都是街坊熟人,這是萬萬不能幹的。

秋雨一連下了好幾天,天一放睛,二子來找齊立言,帶他去市公安局經偵支隊去找一個當警察的遠房親戚打聽錢輝的下落,那個遠房親戚告訴齊立言,錢輝的案子已經立案了,包括了三個方麵的犯罪嫌疑,重大責任事故罪、金融詐騙罪、偷逃稅款罪,至於還有沒有其他罪行,要等他歸案後才能落實,不過,涉嫌組織黑社會罪,強買強賣擾亂經濟秩序罪基本上也是可以確認的。齊立言問錢輝現在在哪裏呢,二子的遠房親戚輕描淡寫地說,“我們也不知道,不過通緝令已經發到全國各地了。”

齊立言不再出門收破爛,他守著兩間出租屋,一籌莫展,就這麼坐在屋裏像王根草一樣當一個回收點的小老板,他不甘心,而且王根草他們對他後來居上搶生意充滿了敵意,可不幹又能去做什麼,眼下開公司肯定開不成了,再等一年嗎,可時間耗不起,而且從戰略上來講等於放棄了趁勢而上的機會。二子兩萬是沒問題,王韻玲答應過借六千,實在不行,借高利貸,公司一定要開。在一個天氣陰沉的上午,齊立言終於把下一步的目標想清楚了,想清楚了陰沉的天氣裏也是睛空萬裏,中午,他自己開了一小瓶二鍋頭,就著花生米和豆腐幹自斟自飲起來。

身處秋天的齊立言想跳過這個冬天,一步撲進春天的懷抱,可那隻是他躺在三裏井磚鋪上的想象和虛構,眼下,他就像一隻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看起來光明,出路實際上沒有。

齊立言是晚上十點多鍾在床上被抓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抓走的,當時他正躺在床上想象著一些美好的事物,其中有他視察北京連鎖公司的動人場景,在齊立言最黑暗的日子裏,他就是靠想象來支撐著未來信心的,想象是一種糧食,也是一劑強心針。

出租屋外間的門是突然被轟然撞開的,他聽到門板倒地的聲音很恐怖,等他坐起來拉亮電燈,想看個究竟,頭還沒來得及探出去,人已經被按倒在床上,幾個手裏攥著手槍的警察三下五除二就將他製服了,他被反剪起雙手,感覺到後背上有一個膝蓋死死頂住他了的脊椎骨,疼得他動彈不得,齊立言知道警察經常來三裏井抓人,估計是抓錯人了,所以他並不緊張,努力地解釋著說,“我叫齊立言,你們抓錯人了!”脊背後麵一個火藥味很重的聲音說,“沒錯,抓的就是齊立言。給我銬上!”

齊立言聽到“哢嚓”一聲,兩隻手就被手銬鏈接到了一起,警察鬆開他,他反背著雙手很困難地轉過身來,對著幾個警察說,“我犯了什麼法,你們這樣隨便亂抓人?”那個聲音中火藥味很重的警察說,“犯了什麼法,你還問我,你比我們更清楚。帶走!”

公安局審訊室裏的空氣像是被抽幹了,白色的燈光和牆壁呈現出裹屍布一樣的顏色和氣息,兩個審訊的警察一個提問,一個做記錄,看上去一輩子都沒笑過,與人為敵的表情自始至終毫無變化。

齊立言沒想到剛被錢輝騙去了三萬塊錢,又被李山成害得戴上手銬,他的心裏連連叫苦,怎麼這麼倒黴呢,老天為什麼不放過一個願意勤勞致富、誠實創業的人呢?不是法律不公,是老天不公呀。審訊的內容很明確,扒手出身的李山成收破爛兼做小偷,由小偷小摸到瘋狂盜竊。據先一步進來的李山成交待,他盜割高壓鋁線三千八百公斤,還有通訊電纜六公裏一千二百公斤銅線全都賣給了齊立言。當時齊立言還問過他鋁線從哪兒來的,他說是一個變電所搬遷和高壓線改線路而收來的廢品,銅絲是電纜廠收來的廢品和殘次品,由於銅鋁線已經被切割得零碎不堪,加上齊立言沒有收過這類破爛就沒有懷疑地按高出其他回收站百分之五的價格收下了。他萬萬沒想到這些銅鋁線造成兩個鄉停電十六個小時,通往省城的電話中斷六個小時,銅鋁線案值雖隻有一萬二千多塊錢,可停電造成的損失多達六百萬元,而通訊中斷造成的無形損失更是無法統計。

齊立言的銷髒罪是肯定的,審訊的焦點是齊立言是不是策劃並參與了李山成的盜竊高壓電線和通訊電纜。齊立言很無辜地說,“我自己也是收破爛的,夏天才開始代收一些其他人的破爛,總共做了不到三個月,我是省機電學校畢業的,受過正規的國民教育,雖說從農機廠下崗了,可我總不會去犯法的,這一點法律意識怎麼能沒有呢?”

兩個審訊的警察見齊立言在狡辯,就將他晾在那裏,說,“你不過是機電學校畢業的,機電學院畢業的還敢殺人呢,你偷盜一點電線算什麼呢。好了,我們要休息一會,你一個人先在這裏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跟我們說。”說著兩人捧著茶杯到隔壁屋裏看電視去了,電視裏正在播放歐洲杯足球賽的現場直播,聽著牆那邊激動人心的進球狂歡,他不知道自己的腳下的這隻塞滿了炸藥的球將踢向何方,又踢給何人。

審了整整一夜,警方想深挖案件內幕的願望在天亮時分落空,李山成交待的是實話,盜割高壓電線和通訊電纜確實與齊立言無關,所以也就不存在丟卒保車的陰謀,不過齊立言銷髒證據確鑿,兩個審訊的警察在太陽升起的早晨,讓齊立言在拘留證上簽了字,一輛警車將齊立言送到了沒有太陽的螺絲崗拘留所去了。

王韻玲在齊立言被抓走的第二天下午去湖濱鄉養殖場采購人工野鴨,回來時皮卡車路經三裏井,她讓駕駛員停一下車。她想去看看齊立言公司的事籌備到哪一步了,齊立言答應王韻玲明年春天加盟他的公司,她想自己應該是這個廢舊物資回收公司的一個創始人,而不應該是一個坐享其成者,她願意以患難與共和同舟共濟的行動與決心從公司邁出的第一步開始,而不願意讓姍姍來遲後讓自己追隨齊立言創業的意義大打折扣。

王韻玲第一次來三裏井,問了好半天,才問到了齊立言的出租屋,她看到破爛不堪的木門上掛了一把鐵鎖,就到隔壁王根草的門上打探消息,王根草正坐在凳子上借著黃昏的光線看一本小人書,見王韻玲問齊立言哪兒去了,王根草表現出了過度的熱情,“你問齊立言?昨晚上被公安抓走了,這小子像國民黨特務,戴一副眼鏡,偽裝得跟知識分子一樣,其實背地裏專幹撬鎖、割電線的勾當,這大半年來,偷了那麼多電視機、洗衣機、錄音機、電線,他連人家空調都敢偷。”

王韻玲沒有直接回酒樓,而是讓司機開著車到了市公安局,市公安局大樓裏正準備下班,臨下班的機關警察對王韻玲的打聽很不耐煩,他們說,“我們每天抓的人多呢,哪知道齊立言是誰?你到刑警支隊去問問吧!”她到了刑警支隊,刑警說不知道這個人,“是搶劫還是殺人?”王韻玲有些氣憤地說,“他是一個工程師,怎麼會搶劫殺人呢?”走出刑警隊,被屋外的冷風一吹,王韻玲突然清醒了許多,她覺得齊立言不會與刑事案件有關的,找錯地方了,她還不知道有一個經偵支隊,看天已經黑了,她就趕緊回酒樓了。

齊立功聽王韻玲說齊立言被公安抓了後,臉色當時就青了,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了一句,“這小子除了搓背、收破爛,就隻會當勞改犯了!”

酒樓裏陸陸續續地在上客,齊立功下樓的時候言不由衷地跟熟悉的客人打著招呼,然後匆匆鑽進自己的車裏一溜煙地竄了出去。他回家接了趙蓮英直奔郊外齊立德的速凍食品廠,齊立德和劉玉萍聽了消息後全都傻眼了,“不可能吧?老三能犯什麼罪錯呢?”齊立德說。

在齊立德裝修一新辦公室裏,齊立功接過齊立德的話說,“老三離了婚,光棍一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他敢造汽車,難保他就不敢偷汽車,這個膽大包天的混小子,出什麼事都不奇怪。老爺子總是說我們不願幫他,可他是一個扶不起來的阿鬥,怎麼幫呢?當初讓他去當工程師,不幹,非要到澡堂子裏去搓背。”

劉玉萍也一臉災難的神情,她問趙蓮英,“你可跟你弟弟趙達勝打聽了?”

趙蓮英說,“打過電話了,他正在托人了解情況。”

晚上八點多鍾的時候,趙達勝的電話打過來了,情況已經弄清楚了,齊立言收購偷盜的高壓鋁線還有通訊電纜銅線,案情很大,影響很壞,後果很重,“人肯定是放不出來,估計要以銷髒罪被起訴,你們最好請一個律師,到時爭取判一個緩刑。”

齊立功放下電話,氣急敗壞中毫無理由地罵起了趙達勝,“趙達勝這個窩囊廢,這麼點小事都擺不平。”

張慧婷住在“湖光大廈”十六樓酒店式公寓裏就像住在夢裏一樣,她時常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光腳走在純羊毛的地毯上,腳下又虛又軟,但腳心卻是溫暖而又熨貼,鬆弛有致、輕盈飄逸,燒上一壺開水,衝上一杯咖啡,慵懶地半躺半坐在意大利真皮沙發上,聽著音樂,或看電視上虛情假意的言情劇,她覺得自己就像速溶咖啡一樣被豪華的物質享受稀釋和溶化了,打一個電話,快餐店的外賣會把可口的飯菜送上來,吃過午飯,她就躺在房間那誇張的大床上翻看時尚雜誌,天空在落地窗外伸手可觸,居高臨下的視線裏,城市一盤散沙,她想起趴在下麵的灰暗的平房和筒子樓,想起自己在海棠街出租屋裏與老鼠蒼蠅蚊子為伍的日子,心裏有一種受傷後被撫慰和療救的感動。黃昏從窗外一點點地漫過來,屋裏湧進了越來越稠密的暮靄,這時候,她的心裏會微微顫動起來,孫玉甫今晚會不會來呢?她不敢問,也不能問,他渴望著孫玉甫的熱情似火,又擔心著他離婚遇到麻煩,自從那天晚上他說要與老婆離婚後,此後隔一天來一次的孫玉甫就再也沒提過離婚的事。懸著的心容易胡思亂想,她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感到自己真的成了被包養的二奶,成了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鳥,當這種念頭占據大腦的主要空間後,她就會對地毯產生一種拒絕感,電視裏的彩色畫麵雜亂無章,豪華的公寓先是幻化成一個鳥籠,在夜晚的時候又成了一個豪華的牢房,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過度糾纏之後,接下來就是她徹夜難眠。孫玉甫即使來公寓,也從不在這裏過夜,十點一過,他穿上衣服走了,然後將她一個人扔在漫長的黑夜裏,有時候夜裏做惡夢,驚嚇中她一把摟住的是黑暗中的空氣,滿頭大汗地坐起來,屋內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讓人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