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釋放了,釋放的消息比抓進去的消息傳得快得多,至於究竟是怎麼釋放的,是誰釋放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為他四處奔走的人也懶得向齊立言邀功請賞,因為他除了能掏出幾句感謝的話,是掏不出一塊銅板論功行賞的,何況這個執拗而自以為是的人說好話都會很吝嗇,所以也就沒人提起過如何解救過他的事。
許多年後,王千在跟齊立言一起喝酒的時候,王千酒喝多說了這麼一段話,“你的出場費比港台明星高多了,他們最多也就是一百萬,可你是一千萬,我花了一千萬才將你保釋出來的。田局長一開始說你的銷贓案市委一把手書記批過了,不好辦,我說市委書記隻能批你抓人,市委書記不能給你批一千萬的裝修貸款。”據此推斷,如果王千說的不是醉話,齊立言釋放的關鍵人物是王千,而不是其他敲邊鼓卻還自以為功勳卓著的的人,這當然是後話了。
齊立言將三裏井的出租房退了,將屋裏的剩下的破爛賣給了王根草,王根草很客氣,按高價收下了齊立言的一屋子舊報紙、空酒瓶、紙板箱,還有幾台黑白電視、洗衣機、冰櫃、電風扇等,齊立言將三輪車、被褥、飯缸、開水瓶也賣了,他要把三裏井的鍋碗瓢盆連同這裏的往事統統賣掉,這個暗藏凶險同時又讓他碰了個頭破血流的傷心之地粉碎了他的又一個夢想。也許大哥說的是對的,不是什麼錢都能賺的。王根草在給齊立言付錢的時候滿臉堆笑,盡管是皮笑肉不笑,但那種虛情假義還是讓你很難輕易流露出敵意和仇恨,他將錢塞給齊立言後,又遞了一支煙過來,這個曾經拐賣婦女的人販子為齊立言點上火後說,“兄弟,你是有文化的人,跟我們這些混窮的攪在一起收破爛,既委屈了你,又薄了你的麵子。往後,有空過來坐坐,陪我們喝一杯,也是我們的光榮。”
齊立言回到荷葉街主動主動找到老爺子,將三萬塊錢被錢輝騙走、收購了盜割的電線和電纜被抓進拘留所、三裏井開公司半途而廢的事情全盤托出。老爺子坐在正午院子裏的陽光下,皺著本來就很皺的眉頭,好半天沒說話。陽光升到頭頂正上方,人和樹的陰影就消失了,這時候風也暖和了起來。老爺子在漫長的沉默之後,捧起茶壺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說,“知恩不報非君子,你借給錢輝三萬塊錢沒錯,他一走了之,那是他錯了。誤收偷盜來的電纜入監數日,算不得丟人,這就好比開酒樓不知情時買了假煙酒,本身也是受害者,有過無罪。物資回收公司不開也罷,權當熱身學本事,不是壞事。”
齊立言感動得差點流出眼淚來,老爺子不僅沒有一句責怪,還把自己的過失漂洗得一清二白,並賦予了許多偉大的意義。齊立言覺得活到如今,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爺子,於是齊立言麵露愧色地說,“爸,我有許多教訓,然而我不會重複犯錯誤的。”
老爺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你有這個認識就夠了,吃飯去吧!晚上開一個家庭會,我想你還是先到老大那裏去幹一段日子,將來如何發展,視情況而定。當年柳陽城裏慶豐堂錢莊洪家五兄弟開了五家,景泰綢布店郭家兄弟在城裏也開了三家,還有劉家當鋪、吳小手剪刀、王麻子燒餅店都是兄弟店父子兵,統一定價,統一店名,開得很是紅火。”
老爺子這番話已經很明確地暗示了齊立言下一步還是走餐飲這條路,至於怎麼走,往哪兒走,現在還不好說,但思路已經由老爺子定下了。而齊立言這些日子想得最多也是開酒樓,從拘留所出來後,他突然有一種如夢初醒的發現,隻有開酒樓,他才能以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證明自己不是一個窩囊廢,隻有開酒樓才會在齊氏家族尖銳而殘酷的對比中決出勝負和高下來。他原以為自己的對手是整個世界,其實對手就在齊家內部,就像當年說的走資派就在共產黨內一樣,你隻有征服了家裏的對手,才能征服全世界的對手,競爭是從家庭內部的各個角色重新洗牌和定位開始的,這麼多年來,老齊家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這種競爭和角力,齊立言金榜題名的時候,他是家裏的主角,齊立功、齊立德開酒樓辦企業獲得成功後,他們成了家裏的主角,等到他下崗失業造汽車失敗,他在這個家裏連配角都算不上了了,跑龍套都嫌多餘。在家族內部競爭處於下風後,他在同胞骨肉輕視的目光裏貶值降價,節節敗退中緊接著著就是老婆率先造反起義,最終直奔別人的床鋪,弱肉強食的邏輯就是這樣的殘忍,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午飯吃得很潦草。飯後齊立言將老屋打掃幹淨,收拾好床鋪,齊立言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潛回了自己的老巢。
齊家的家庭會沒有開,老爺子讓來老屋庫房調貨的王韻玲代口信給齊立功,抽空回荷葉街一趟。齊立功來的時候,齊立言正準備出門去買燈泡,屋裏的燈不亮了。見齊立功來了,他就陪著大哥一起坐在院子裏充足的陽光下聽老爺子訓示。齊立功對齊立言的釋放感慨很多,但此刻他一句話也不想說,命中注定了他有這麼一個惹事生非的兄弟,躲不掉,趕不走。齊立言掏出煙還沒遞過去,齊立功已經將一支“中華”粘到了嘴唇上,然後將整盒煙伸到齊立言麵前,讓他自己在煙盒裏拔煙,齊立言將手裏的一支“柳風”牌香煙塞到嘴邊,說,“我就抽這個。”他劃著火柴先給齊立功點上,這個很微妙的細節既是對大哥的尊重,又顯示了不卑不亢的性格並沒有因為吃過拘留所裏的八大兩而改變。
齊立功看了看齊立言和老爺子,他感覺到老爺子已經知道了齊立言被拘留的事,好在人已經放出來了,事情也已經過去了,所以他心裏也就從容了許多。老爺子問了酒樓裏最近生意怎樣,齊立功說生意還行,就是停車場擁擠很讓人頭疼,來天德酒樓吃飯的都是有錢有權的人,小汽車停滿了濱湖路,影響交通,交警還經常來找麻煩,正在想辦法擺平這件事。齊立功不願把酒樓潛在的危機告訴老爺子,實際上近一段時間以來,生意已經大不如從前,由於車輛擁擠,已經發生過好幾起車輛碰蹭事件,鬧得酒樓門前不可開交。當年建天德酒樓的時候,就想著離湖邊遠近越好,遠道來的客人一上碼頭就到酒樓,推開窗子,湖風撲麵而來,能看得見湖裏遊動的魚和魚躍出水麵的弧線,所以門前隻留了幾輛馬車和人力車暫停的場子,卻忽視了兩百多年後橫行霸道的汽車如洪水猛獸一樣將天德樓堵死了。
老爺子聽齊立功說生意不錯,很滿意,他是帶著滿意的心情切入正題的,“立言在三裏井的公司停下了,這也符合你的意願。他經驗不足,還得靠你們兩位兄長帶一帶,眼下他沒事做,我的意見是先到酒樓跟你幹,學學經驗,長長見識,不待多時,他就可以成為你得力的幫手,弟兄合力,手足同心,當大有可為。”
齊立功看了一眼齊立言含糊不清的表情,竟然很爽快地答應了,“沒問題,我給你開六百塊月薪。”
齊立言沒有激動,也沒有沮喪,有的隻是有些唐突,“我收破爛一個月掙兩三千呢?”
齊立言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隻是脫口一句,差不多是自言自語,可齊立功卻很不高興,收留了你還挑三揀四的,沒上班就討價還價,於是他很不客氣地說,“老三,我跟你講,六百塊是酒樓裏中層經理的薪水,你一不懂餐飲管理,二不懂烹飪刀工,酒樓的勤雜工隻有三百二十塊月薪,你胃口太大了,要是不願意的話,你就再回三裏井收破爛好了。我這裏廟小。”
齊立言被齊立功嗆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要不是準備進軍餐飲業,他會站起身來拂袖而去,可今天他沒有這麼做,他緩和語氣解釋著,“大哥,打工仔哪敢討價還價,我隻是隨口說了一句,你要是覺得高的話,降一點也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齊立功心裏也就熨平了,他進一步說,“中層崗位現在是滿的,幹得都不錯,你又沒什麼手藝,暫時到采購部每天幫著去菜市場買菜,歸王韻玲管,不過早上四點鍾就得起床,六點鍾得把菜拉回來,這樣才能保證中午上桌。洗菜揀菜就不要你幹了,由一批下崗女工在後堂做。”
齊立言知道了自己在酒樓的角色就是一個勤雜工,他無意於計較,就很幹脆地表態說,“起早貪黑都沒問題,再苦也苦不過收破爛,走街串巷,三伏天人曬得像魚幹。我蹬三輪的技術是相當過硬的。”
老爺子對齊立功的安排並不滿意,但他對齊立言的表態卻相當滿意,於是他鼓勵齊立言說,“你能有這個態度,從頭做起,很快就能成為你大哥的幫手。”
齊立言到天德酒樓上班了,換上了一套藍色的工作服,對著鏡子一照,感覺像是勞改犯,又像是一個偽軍。齊立功把齊立言送到王韻玲麵前,像是送了一個文件夾過來,他當著王韻玲的麵對齊立言約法三章,“王經理雖然比你小,但她有經驗,有能力,你要尊重領導,服從指揮;酒樓是企業,不是收破爛的遊兵散勇,早上四點鍾一定要到,買菜的時候必須有兩個人同時在場,回來後價格要由王經理審定;最後要說的是,你不要以為是老總的兄弟就可以在後堂裏多要一份工作餐,更不允許對酒樓各部門的工作指手劃腳。聽到了沒有?”
齊立言像是一個在拘留所裏的嫌犯一樣,態度很老實,姿態很謙恭,“聽到了,齊總。”
齊立功擔心齊立言有可能恨屋及烏,把對張慧婷的忿恨轉嫁到表妹王韻玲頭上來,所以約法三章的第一章就是要求齊立言必須聽從王韻玲指揮,而且要絕對服從。交待完畢,王韻玲帶著齊立言熟悉采購部各個工作環節,王韻玲說話嚴謹而規範,身體站得筆直,臉上儼然是一副領袖的表情,從采買、清點、核賬到入庫滴水不漏地交待得一清二楚。齊立言耐心而認真地聽著,並不停地點著頭。
把一切程序講完、看完了後,在後堂的一個雜物間裏,齊立言意味深長地望著王韻玲說,“王經理,我歸你領導,有什麼做得不當的地方,往後還望手下留點情。”
王韻玲“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姐夫,你拿我開心。我怎麼配做你的領導,我想接受你領導,你不幹。眼下你是虎落平陽,鳳凰落地,天德樓不過是你的一個驛站,我當你領導也就是西服袖子上的一個紐扣,裝飾一下而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齊立言發覺王韻玲就像一架X光機,將他的五髒六腑全都看透看清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著,然後目光直視王韻玲,“我真想敬你一支煙。”
王韻玲在光線昏暗的雜物間裏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不許跟領導這樣說話。”
齊立言說,“是,領導。”
雜物間外麵有人喊王韻玲核對采買的數目和價格,她走出雜物間前對齊立言說了一句,“我是肯定要投奔你的,做砸了一起去要飯。”
齊立言站在雜物間一堆瓶瓶罐罐、鍋碗瓢盆之間,聞到了一種豐富而複雜的餐飲的味道,他在這味道的啟示下,攥緊了拳頭,然後對著昏暗的空氣打出一拳。
天德酒樓采購部分成三組,兩人一組,齊立言這一組負責買蔬菜,張立一組負責買水產品,王韻玲負現采買肉製品和野味,蔬菜組的小宣與小蔣好幾次被偵察出有合夥貪汙貨款的嫌疑,齊立言來酒樓上班的前兩天終於被查出缺斤短兩,一車蔬菜少了十七斤,問為什麼少秤,說是起得太早,半路上從車上掉下去了,還沒等王韻玲表態,二位主動要求按價賠償,其賠償的心情異常迫切,迫切得像是等待著發獎金一樣,而王韻玲卻從中看出了他們的心虛,報請齊立功同意後,將二位開除了。齊立言現在跟從勞務市場新招來的小馮一起搭擋,每天由王韻玲開好菜單,他們淩晨四點鍾去菜市場買菜。深秋的淩晨四點,寒露很重,齊立言和小馮每人各蹬一輛三輪車,頭發上很快就被露水打濕了。穿行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路燈的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割出一塊塊光亮,一些來日不多的蟲子圍繞著光圈盲目地飛舞著,不知是想取暖,還是想從燈光出發,尋找天亮後的出路。齊立言覺得自己就是寒露中的蟲子,他在反複穿越黑暗和光亮的過程中,又覺得自己像是李山成半夜出門偷割電線的小偷,心情比天空還要黯淡。小馮並排與他蹬著車,他問齊立言,“大哥,聽說買菜有不少油水,我們都是剛來的,不能撈得太多,你說呢?”齊立言歪過腦袋瞪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紀,就想吃裏扒外,沒蹲過拘留所吧?”小馮說沒有,少撈一點沒事,要是一點都撈不到,起這麼早吃這麼大苦頭就劃不來了。齊立言說我姓什麼你知道嗎,小馮說姓齊呀,齊立言說酒樓老板姓什麼你知道嗎,小馮不說話了,齊立言說我是齊總的親弟弟,我能坑我哥嗎,小馮停下車,很懷疑地看著齊立言,“不可能,齊總的親弟弟會吃這麼大苦頭一大早出來買菜?”齊立言用腳踹了一下小馮三輪車的橡膠輪子,“吃這麼大苦頭,是來監督你的。你要是不老實的話,不是讓你滾蛋那麼簡單的,我會把你送進拘留所吃八大兩。”小馮打起了馬虎眼,“我聽人家說過,賣肉的不如采購的,跟你鬧著玩的,你還當真呀,反正我沒幹過撈油水的事。”此後,小馮老實得就像齊立言的隨從保鏢,讓他向東不敢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