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五月十八日注定了要改寫柳陽的餐飲業曆史,光複大酒樓開業大典彙聚了一千二百多來賓,能來這麼多嘉賓,不是齊立言有多大麵子,而是齊立言鋪天蓋地的媒體炒作和駭人聽聞的酒樓宣言像子彈一樣擊穿了柳陽人的神經,“中國第一家餐飲超市,餐飲第一流菜係經典”、“柳陽餐飲超級航母”這些與柳陽城的規模和影響力很不相稱的廣告宣傳語就像美國的艾森豪威爾號航母停泊並紮根在柳陽湖不走了一樣讓人好奇、震驚、不可思議,王千利用他的影響力和關係網將市委、市政府辦公廳、局辦機關的頭頭腦腦們全都邀請到場,就連市政府鍾民副市長都到場祝賀,王千出人意料地這麼做顯然是要堅定齊立言的信心,是要為自己擅自貸出的四百八十萬巨款增加保險係數,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壓力比齊立言更大,一旦酒樓做砸了,齊立言背上的是債務,而他背上就是瀆職罪。市裏各機關單位、廠礦企業的頭頭腦腦們已經被柳陽城毫無新意的菜肴吃得胃口麻木,他們希望飯局的苦惱在新開的光複大酒樓裏得到釋放。
十一點十八分,開業典禮正式開始,鞭炮齊鳴、鼓樂震天,宏盛廣場前看熱鬧的人就有三四千人,一串串彩色汽球騰空而起,天空突然就變得五彩繽紛,齊立言穿了一套嶄新的西裝,戴一副金邊眼鏡,摩絲定型的頭發恰如其分地勾勒出腦袋的輪廓和商界精英的派頭,隻是係在他脖子上那根紅色的領帶像一條繩索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不停地跟基本上都不認識的來賓握手打招呼,彬彬有禮地接受著來賓們的恭維和祝賀,齊老爺子刮淨了臉上胡茬,上身穿著一件中式對襟襯褂,腳上是一雙老北京布鞋,看上去像是從解放前來的一位客人,他主要是在接待荷葉街的街坊和遠道而來的親戚,他們都恭維老爺子教子有方,將門出虎子,臥龍呈天祥,老爺子則謙虛地說著,“豈敢,豈敢!”之類的客套話。這種場合說話的真實性並不重要,圖的是個吉利,所以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當真。
張慧婷的父母收到了請柬,但他們沒來,他們從晚報上看到了“柳陽餐飲超級航母”光複大酒樓總經理齊立言在一個整版上氣吞山河的開業宣言,六層大酒樓自信而又傲慢地矗立在版麵的核心位置,仿佛在發出“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挑戰,老兩口看了看廣告,又看了看請柬上“恭請張奎元先生、周麗鳳女士大駕光臨光複大酒樓開業慶典總經理齊立言”的字樣,他們誰都沒說一句話,然後把臉轉向有陽光的方向,繼續曬太陽,春天的陽光很暖和。
張慧婷來了,她送來了一個花籃,花籃的緞帶上寫著“祝賀光複大酒樓隆重開業”,落款為“金誠煙酒商店”,張慧婷現在是玉甫商貿公司下屬的金誠煙酒商店經理,店麵租用了宏盛廣場南側一間三十多平方門麵,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在跟孫玉甫吵了一晚上後,她就出來自食其力了,商店在廣場沒建之前就開在這附近,廣場建成後孫玉甫第一時間租了一間鋪子,幾大商業街的交彙處,生意一直不錯,張慧婷現在每月拿一千二百塊錢工資,至於跟孫玉甫結婚的事,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人是經不起推敲的,時至今日,她才真正讀懂了孫玉甫的內心,孫玉甫愛她隻是一個成功男人為了圓初戀的美夢。不能說孫玉甫對她不好,或者說一點愛都沒有,但這種愛是摻雜了許多陰暗的欲望和自私的動機,像一盆大雜燴,吃起來味道不錯,但鹹、辣、鮮、香混為一談,很不純粹,現在如果張慧婷不提結婚的事,孫玉甫絕口不提一個字,張慧婷無法容忍自己像個乞丐一樣去乞求一樁婚姻,如果孫玉甫不去湖光大廈,張慧婷也絕不會主動求他去,去了兩人也就公事公辦一樣地做一次愛,簡單得如同吃飯、喝茶一樣平常,好幾次張慧婷要搬走,可孫玉甫不答應,說你這不是讓我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嗎,張慧婷本想說我需要的是一個家庭而不是一處房子,可她也已經疲倦了,懶得說,也就不說了。齊立言派人給張慧婷送請柬時,她很猶豫,這個被她視為無能的男人如今在柳陽以舍我其誰的意誌和氣魄響亮登場了,她的心裏有些酸楚,她覺得過去的那幾年完全就如同喝醉了酒失去了理智一樣,做了什麼和說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能想起來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這個男人是被他否定了的男人,而不是被她傷害的男人,要說傷害,那就是互相傷害,或者說是齊立言傷害了她,因為她在離婚前跟孫玉甫真的什麼事也沒有。她是懷著複雜的心情來送花籃的,所以見到齊立言的時候臉上有些尷尬,齊立言倒顯得相當大度,接過花籃,他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們現在都是宏盛廣場的商戶,往後相互照應點,你得照顧照顧我的生意。”張慧婷哪裏能照顧他什麼生意,一個小商店還是人家的,她不過是一個打工的,見齊立言如此客氣和熱情,她就順著齊立言的話說,“相互照顧吧,你這大酒樓煙酒需求量很大,還得望你照顧我呢。”她挨近齊立言身邊,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立言,我真心祝賀你!”齊立言笑了笑說聲謝謝,王韻玲走了過來,見到表姐,她興奮地拉著張慧婷的手說,“你能來,真讓我高興,中午吃什麼,五大菜館隨你挑,到時候我給你敬酒去!”張慧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她心裏很亂,說話也就跟著亂了,“韻玲,還是你厲害,什麼時候喝你喜酒呀?”這話似乎在為自己這麼多年無依無靠尋找一個落難的同伴,可王韻玲根本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本來打算把結婚典禮和開業典禮放在一起辦的,可開業的事太多,等等吧,不會太久的。你呢?”張慧婷一臉灰黯,沒說話,她的目光盯住了天空的彩色汽球,她感覺到自己的未來就像是懸在空中的汽球,一個針尖的觸碰足以毀掉汽球的一生。
孫玉甫是一個人來的,他停下自己的車,然後走過來跟齊立言道喜祝賀,他是商界嘉賓,酒樓未來的潛在客戶,所以是不需要帶什麼禮物的。“齊老板,你可是在柳陽揮出了一個大手筆,佩服,佩服!”齊立言心裏毫無奪妻的敵意,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到酒樓來的沒有仇人也沒有親人,隻有客人,所以他很謙和禮貌地說,“謝謝孫總,還望今後多多捧場,我們這裏五大菜係,絕對正宗!”
耿爺沒來,但快船幫老四何斌到場了,何斌一直想跟齊立言攀上兄弟,他一再說齊立言那麼有學問,拜個兄弟日後臉上有光,可齊立言總是不買他的賬,不過何斌這人倒是很仗義,齊立言讓他出麵請耿爺,他真的就去請了,可他帶來的消息卻是,耿爺身體不舒服,不便出場,他讓我帶信向你表示祝賀。其實何斌稟報齊立言有請耿爺時,耿爺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然後揮揮手讓他出去。何斌知道,一般商界開業,請耿爺出場,不先送一兩萬紅包,耿爺是不會來的,這等於是將來投靠耿爺買的一張門票。當年快餐店不收他保護費,現在開大酒樓,順便帶個口信就想請到耿爺,太不懂規矩。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對耿爺的態度問題,何斌不說,齊立言當然也不知道個中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人太多,齊立言像招呼所有來客一樣自豪地招呼何斌說,“五大菜館,隨你挑,請進去吧!”
十二點零八分,酒樓裏人聲鼎沸,笑語喧嘩,所有來賓都被這豪華而氣派的酒樓震住了,今天的一千多賓客真的就像進入了超市,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的菜館,跟超市不同的是,超市自由選擇要付錢,今天自由吃喝卻不要付一分錢。酒桌上,人們說得最多的話是,“名不虛傳,真的像是坐在航空母艦裏吃飯。”其次就是,“正宗,絕對的正宗,齊家老三不愧是酒樓名門之後!”
齊氏一家人在粵菜館208包廂就坐,齊立功起初不想來,他對老三挖走天德樓大廚丁仁寶火冒三丈,而且光複大酒樓就開在離天德酒樓不到一裏路的黃金地段,其來勢洶洶,大有踏平柳陽酒樓的架勢,齊立功準備揪住齊立言到老爺子那裏論理,趙蓮英說算了,老爺子一貫向著老三,你要是沒本事跟老三競爭,關門算了,省得老鼠夾在風箱裏兩頭受氣,齊立德也勸齊立功不要捅到老爺子那裏去,免得老爺子氣出病來,當年不讓老三用天德樓招牌,老爺子躺倒了好幾天,不要因為弟兄們之間的一些隔閡,讓老爺子鬧出人命來。維揚菜廚師多得是,再聘一個不就得了。齊立功不是因為走了一個廚師而惱火,他是覺得齊立言存心跟他過不去,當初策反王韻玲集體叛逃,如今又暗中撬走了丁仁寶,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遲早一天要栽在老三手裏。老三光複大酒樓一開,他已經從暗中跳到了前台,成了自己的一個公開的對手,一個強敵,看著裝修豪華、風格獨特且容納了五大菜館的酒樓,齊立功心裏一陣陣發麻,不是疼痛,而是玄虛,像是被人掏空五髒六腑一樣。
齊立言和王韻玲端著高腳玻璃酒杯樓上樓下挨桌敬酒,想起老爺子七十歲生日那天,大哥齊立功像是對待一個空煙盒一樣將他晾在一邊,不到五年,風水就轉過來了,他成了柳陽餐飲航母的舵手和主人,柳陽餐飲第一樓的稱號從今天起就再也不會有人說是天德酒樓了,他相信今天的來賓就是喝醉了酒也不會把柳陽第一樓弄錯的,這個念頭在大腦裏像是閃電一樣瞬息就閃過去了,因為他根本就沒把天德樓作為對手,齊立功在他眼裏現在隻是一條微不足道的小魚,不足以做成一道菜。王韻玲穿一身粉紅色的職業裝,白襯衫配上藍領帶,款款有型地跟隨著齊立言到每一桌去敬酒,齊立言在對各位來賓表示感謝並請以後多關照之前,都要先介紹王韻玲,“這是光複大酒樓的副總經理王韻玲,酒樓的創始人之一。”
張慧婷在一樓維揚菜館的大廳就坐,身邊沒有孫玉甫,齊立言以為是不讓自己受刺激才這麼做的,所以竟有些感動,他並沒想到張慧婷和孫玉甫在沒有未來的尷尬中根本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所以當張慧婷看到齊立言和王韻玲神采飛揚地挨桌敬酒的時候,她的胃裏懷孕反應一樣酸得倒海翻江,此刻她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來這裏自討沒趣。可當齊立言和王韻玲走到這一桌敬酒時,她還是努力做出一種平靜的表情,齊立言介紹王韻玲是酒樓的副總經理,這讓張慧婷心裏好受了許多,要是當著一桌客人的麵介紹王韻玲是自己的未婚妻,那無疑就等於順便介紹了張慧婷是他前妻,等於是在這個場合公開宣布她是瞎了眼睛的女人,怎麼能跟齊立言離婚呢?張慧婷站起來在跟齊立言碰杯時,酒杯在手裏晃了一下,她很別扭地說了一句,“祝賀你,齊總!”齊立言用應付一千多人的相同禮節應付地回答道,“謝謝!”王韻玲走到張慧婷身邊,很親熱地跟表姐碰了一杯,“反正我們靠得近,以後有空的話,常過來坐坐!”這是客氣話,也像是安慰一個受傷的戰俘一樣充滿了同情與悲憫的意味。張慧婷說話時語言很不得體,本來一句客套話,她卻當了真地回答說,“店裏人手少,走不開。”王韻玲笑了笑,她並沒有對自己說話的下文有絲毫的期待,是屬於那些說了就忘的閑話。
王千與鍾民副市長和市委市政府辦公廳的來賓在徽菜館的“蓮花廳”,他們坐定後大部分時間對胡適一品鍋、臭鱖魚、毛豆腐進行分析論證、玩味推敲,當齊立言和王韻玲進來敬酒的時候,鍾副市長的第一句話就是,“齊總,你為柳陽立下大功了,正宗的徽菜引進來了,比我在皖南吃的還要地道,當年胡雪岩、胡適、黃賓虹這些徽州名流們把徽菜帶到了全國,但就是沒帶到柳陽來,味道好極了!我剛才跟辦公廳說了,以後接待北京和省裏的領導定點就在光複大酒樓徽菜館。”齊立言聽了鍾副市長的誇獎,心裏沒喝酒卻醉了,“謝謝領導誇獎。吃膩了徽菜,還可以去川菜館、粵菜館、維揚菜館、杭幫菜館嚐一嚐正宗的手藝。”徽菜館的主廚汪嘯林是徽廚後代,是從屯溪一家五星級酒店來應聘的,齊立言說汪嘯林在屯溪的工資隻有三千多塊,光複樓開出的六千塊月薪讓他毫不猶豫地卷起鋪蓋來了,汪嘯林還拍著胸口說,如果徽州人來吃說是不像正宗的徽菜,他立馬滾蛋。當齊立言把徽菜館主廚隆重推出後,眾人都說齊立言抓住了開酒樓的核心價值,有眼光,有見識。王千聽到各位表揚齊立言,就如同表揚自己一樣高興,他於是趁熱推銷齊立言,“齊總原先是市農機廠的工程師,他發明的單株水稻插秧機還獲過市裏科技進步二等獎,下崗後當過澡堂裏的搓澡工,收過破爛,開過快餐店,最終子承父業,開酒樓獨辟蹊徑,橫空出世。”桌上的政府官員們全都愣住了,他們還沒等齊立言敬酒,紛紛站起來反客為主,給齊立言敬酒,“真了不起,下崗自主創業,既減輕了國家負擔,又提供了大批就業崗位。來,敬你一杯!”齊立言成了眾星捧月的英雄,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多年來一直孜孜追求的那種人生效應和生命感覺。鍾副市長對市委辦公廳主任說,“劉主任,你跟市委宣傳部張部長說一下,請電視台、報社、電台聯合做一個專訪,這樣的下崗創業的典型就在身邊,怎麼能不宣傳呢?”劉主任說下午就回去落實,鍾副市長說,“明天就要見報、見圖、見聲!”齊立言恭恭敬敬地給每位領導敬了一杯,他喝得有些多了,在跟王千行長敬酒時,他禁不住眼圈一熱,淚水奪眶而出,“王行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我要是做不好酒樓,我就吊死在門口的旗杆上,你放心,我會以死相報,以死謝罪。”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呆了,他們嘴裏的徽菜停留在齒縫間無所適從,王千怕在座的引起誤會,就解釋說,“我看齊總是個人才,下崗創業很不容易,就給了他一些支持,我們恒通銀行大力扶持民營企業,這也是按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去做的。”王韻玲拉著齊立言走了,臨走前,她一再道歉說,“實在不好意思,齊總喝多了,各位領導慢用!”
最後來到粵菜館208包廂給齊家父兄親戚們敬酒的時候,齊立言已經站不穩腳步了,他堅持要給每人敬一杯白酒,老爺子說不用了,集體敬一杯就行了,齊立言醉眼惺忪地說,“不行,這麼多年,我在這個家裏連個螞蟻都不算,這回總算輪到我也能請客吃飯,我也能堂堂正正地喝酒了!”
要是在往日,齊立功會毫不客氣地奚落老三一番,可今天站在老三的地盤上,站在這個咄咄逼人的酒樓裏,他不得不忍住內心的怒火,站起身來跟老三喝了一杯,可齊立言還要跟齊立功喝第二杯,齊立功不幹了,齊立言指著他的鼻子說,“大哥,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還把我當作一個小癟三,是不是?你以為我真的就是你說的一個窩囊廢是不是?這酒樓開起來了,中國第一家餐飲超市,柳陽餐飲的超級航母,你跟它的老板喝酒,丟你的人了?”
齊立功終於忍無可忍地扔掉了手中的筷子,“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今天,你當著老爺子麵說清楚,你挖我的人,拆我的台,撬走了我的大廚丁仁寶,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你安的什麼心?”
老爺子被這場麵嚇懵了,他劇烈地咳嗽著,然後捂著胸口將兄弟倆各打五十大板,“都給我閉嘴,開業大喜的日子,你們唇齒交惡,兄弟反目,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