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齊立言還清了貸款的那天,恒通銀行行長王千正式就任柳陽市副市長,王千這幾年將柳陽市政府控股的恒通銀行資產擴張到一百八十六億元,為柳陽的中小民營企業發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救命的血液,扶持過的一千多家經濟效益社會效益比翼齊飛的企業,這其中就包括齊立言的光複大酒樓,酒樓一年上交稅收一百三十多萬,解決就業崗位兩百一十多個,齊立言看著酒樓門前掛滿了“質量信得過企業”、“再就業模範企業”、“柳陽市文明企業”等十幾塊銅匾,飲水思源,心潮起伏,他決定請恩人王千吃飯,祝賀王千升任副市長,慶祝貸款全部還清。齊立言覺得王千是一個仗義疏財、清正廉潔好幹部,過年齊立言送兩條中華煙兩瓶五糧液去給王千拜年,王千批評他說,“你貸款都還沒還清,這麼大手大腳地亂花錢,花誰的錢?還不是銀行的錢嗎。你這讓我怎麼對你放心?”齊立言像做小偷一樣拎著兩條煙兩瓶酒灰溜溜地逃離了王千家熟悉而陌生的客廳。

這一次,王千副市長很愉快地答應了齊立言的宴請,他說你貸款還清了,我的心也放下來了,喝一頓酒算不得腐敗,齊立言很別扭地在電話裏討好說,我是想慶祝您當上副市長。王千雖答應了下來,可副市長的工作很忙,直到一個星期後,王千才帶著秘書和司機,還有市政府的一位副秘書長、政府辦公公廳副主任,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女魚貫而入光複大酒樓,齊立言見沒有雪梅就問王千怎麼沒把嫂子帶過來,王千說,“我帶辦公廳的同誌來,是落實此後我的接待一律安排在光複樓,這是公務活動,不便帶雪梅過來。”齊立言覺得王千說得在理並有些感動,王市長處處為自己著想。

酒席安排在川菜館峨眉廳,一桌男女眾星捧月似地圍繞著王副市長不停地敬酒和說恭維話,在酒精的煽動下,王千眉飛色舞地用筷子指著齊立言,目光掃視著一圈謙卑的腦袋說,“你們知道嗎,小齊當初既沒有資產抵押,也沒有人敢出麵擔保,我可是冒著丟烏紗帽的危險給光複酒樓貸款的。你看,現在成了柳陽餐飲老大,中國第一家餐飲超市。小齊的眼光不是柳陽眼光,而是中國眼光,世界眼光,看不到這一點,就不會放貸,也不敢放貸。我的體會是,做事要穩,看人要準,下手要狠。我要是稍有猶豫,今天我們就不會坐在這裏喝酒了。”眾人一起鼓掌,都紛紛說關鍵是王市長具有中國眼光和世界眼光,言下之意是如果沒有王市長的戰略眼光,齊立言的眼光也就是戴著眼鏡的近視眼光。

齊立言站起來給王市長敬了滿滿一大杯白酒,他紅著臉說,“王市長,沒有您的支持,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就是說再多好聽的話,也報答不了你的恩情,我最好的報答就是把光複樓做大做強,做成中國品牌和世界品牌,我想跟你彙報的是,貸款已經還清了,年底我就要成立光複餐飲集團,至少在柳陽再開三家酒樓,形成東南西北四大酒樓,三年內向南京、上海、北京、廣州進軍,五年內把光複大酒樓開到國外去,請王副市長和在座的各位領導多多指點和支持。”酒桌上又是一陣掌聲,大家都很不負責任地說齊總確實是具備了走向全國衝向世界的實力與能力,齊立言心裏清楚,酒桌上的話也就是說說而已,不必當真,不過,他很願意聽到這些美麗動聽的詞彙和聲音所營造的一種狂歡式的氛圍。送客下樓的時候,齊立言試探著將裝有兩萬塊錢的信封悄悄地塞到王千的口袋裏,停車場上晦暗的光線掩蓋了他塞錢的手勢,王千說你幹什麼,齊立言說貸款已經還清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這點小意思給你買幾包煙抽吧!第一次給人行賄的齊立言腿上都在冒汗,塞了錢後的手指不停地抖動著,像是指關節中風了一樣。王千周圍都是握手告別的人,所以他也就象征性地推辭了一下,收下了。

晚上回到房間,齊立言對王韻玲說,“我就是比你聰明一些,王市長幫了這麼大的忙,兩條煙兩瓶酒的禮太輕了,所以過年時才沒收,兩萬塊錢總算收下了,我心裏也踏實了。酒桌上王市長當場指定市政府辦公廳以後接待安排在光複大酒樓。夠意思!”王韻玲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過期的時裝雜誌,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你進步夠快的,黑道、官場、情場都被你搞定了。”齊立言沒說話,一說話又得爭吵,針尖對麥芒的生活讓他覺得太累太危險,於是他進了衛生間洗澡。噴淋頭噴出的熱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油膩,卻洗不去他心裏的疙瘩,這個有恩於他的女人正在把恩情當作一筆高利貸,不斷地在酒樓裏支取決策的權力和一意孤行的意誌,這些天她正在跟齊立言鬧別扭,陳全跟服務員楊麗在床上被小玉抓了一個現形,三人扭成一團,陳全手腕受傷,川菜館掌勺的重任隻能靠他指揮助手來完成,王韻玲非常惱火,執意要將三人全部開除,齊立言不同意,他說陳全跟小玉不是夫妻關係,既然能跟小玉睡在一起,當然也可以跟楊麗睡在一張床上,我們隻保護酒樓的利益,而無需保護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情緒,開除了陳全等於就是開除了酒樓川菜館的生意。王韻玲用目光錐了齊立言一眼,“我覺得你現在的道德觀念很成問題,你不是在為陳全辯護,而是在為自己辯護。我們現在不是夫妻關係,不受法律保護,所以你也可以跟任何一個女人上床。”齊立言說,“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我們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是同甘共苦一同走到今天的,而不是私奔到今天的。要不,我們明天就去把結婚證拿了。”王韻玲說,“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你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呢。”這分明是在叫板齊立言,兩個人都很沮喪。

第二天上午,王副市長的秘書小李將裝著錢的信封送到了齊立言辦公室,信封裏還夾了一個便箋,上麵用毛筆寫著,“小齊,我不打算把錢交到紀委,現如數奉還,請查收。王千”齊立言攥著兩萬塊錢現鈔,一時理不出頭緒來,齊立言坐在辦公室裏一直到中午才悟出了一些道理,王千幫助齊立言不是在做一樁生意,用兩萬塊錢買斷王千這些年來的關心和支持是遠遠不夠的,情義無價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齊立言為自己的草率和庸俗而感到羞愧。

南德山莊以每畝十六萬的低價買下了柳陽湖南邊的四十畝灘塗進行開發,公司董事長曾少偉跟市政府簽訂了開發協議,協議規定土地出讓金先交三十萬,等樓盤開盤後將五百九十四萬餘款一次性付清,市政府急於招商引資的迫切心情使這一協議優惠到了幾乎不講原則的地步,齊立功為此多喝了許多酒,他知道與南德山莊相隔不到五百米的岸邊的一塊土地,起拍價就是三十萬,成交價在五十萬左右,而這塊地雖是灘塗,可三通一平每畝最多花八萬塊錢,這樣一算,光這塊地價就可淨賺七八百萬,齊立功喝完酒就鑽進了柳曉霞的被窩裏,一再說樓房售完後可以給你胡一樹一部分酬金,這個項目真是救了我的命。胡一樹給齊立功送來了自己的女人,又送來了合作項目,這樣的好事好得有點不可思議,好得有點讓人擔心,所以齊立功這樣說的時候,柳曉霞心裏就像俗話說的那樣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在南德房地產公司奠基的那天晚上問過胡一樹,“你該不會跟這個姓曾的一起合唱空城計吧?”胡一樹揚起那顆酸棗似的小腦袋,意味深長地說,“果真能唱成了,那還是托你的吉言呢。”柳曉霞說,“胡一樹,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胡一樹眨動著骨碌碌直轉的小眼睛,惡狠狠地說,“是齊立功做得太絕,老子沒本事,他手裏攥著一把票子,公然就爬上我的床鋪,霸占我的老婆,這樣的人千刀萬剮都夠了,中一回空城計算便宜了他。”柳曉霞當時眼睛就綠了,她指著胡一樹的鼻子威脅說,“你要是敢騙齊立功,快船幫會卸掉你的腦袋,你以為我不知道,上次敲詐的事就是你幹的,一分錢沒詐到,還落了個住進醫院。你還嫌不過癮是嗎?”無賴的胡一樹軟下口氣說,“我跟你開玩笑的,公司都成立了,哪會唱什麼空城計呢,曾老板是廣東物流業界的精英,不是我苦口婆心,他才不會到這鬼地方來投資呢。說老實話,我把曾老板引進柳陽,是想拿一筆市政府的獎金,也是想讓你看看我老胡是有能耐的大男人,一兩千萬的資金我幾句話就能搞定,你的野男人齊立功能搞定嗎?”胡一樹這些似真似假的表白讓柳曉霞這個直線思維的女人徹夜失眠。

柳陽南德房地產開發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長是曾少偉,齊立功任總經理,公司成立後,曾少偉和胡一樹就回廣東了,齊立功負責前期的填平灘塗,雖說他是總經理,可要動用每一分錢都要打電話由曾少偉從廣東彙過來,曾少偉說法人董事長管財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有些後悔將自己的五百萬全都交給曾少偉,可木已成舟,他很惱火卻又很無奈,特別是兩個月後,齊立功每動用一分錢都要像乞討似地打無數電話才能彙過來,而且還克扣數額。第二年夏天的時候,灘塗割盡了蘆葦,推土機填上了第一層浮土,四十畝的輪廓終於出現在了齊立功的視線裏,他站在夏天毒辣的陽光下想象著這裏蓋成公寓後坐收漁利的幸福情景,湖中悶熱的風緩緩地漫過他的全身,他感到臉上的汗水鹹澀中居然有些甜味。不久,南德山莊要進行第二次地基夯實,預算資金三十六萬,可齊立功再打電話給曾少偉時,電話打不通了,再打,手機關機,固定電話停機,起初他固執地認定自己的手機出了問題,可換座機打,依然如故。一連打了三天,齊立功傻眼了,他站在城市的大街上,連撞汽車尋短見的心都有了。齊立功投進去的五百萬都在曾少偉手裏,第一遍灘塗填土隻用去了四十二萬,也就是說他還有四百五十八萬煙飛灰滅了。這些錢不僅是他十多年來辛辛苦苦掙來的全部家當,還有兩百萬是銀行貸款,要是追不回來錢,天德酒樓就要改名換姓歸銀行所有了,祖上的家業將徹底敗在他一個人的手裏,齊立功在七月流火的夏天全身冰涼,走在陽光下都不停地打著寒顫。他去問市招商局,市招商局說他們也聯係不上曾少偉,招商局說再等一段時間如果再沒有消息,就請示市政府批準後向警方報案。齊立功哭喪著臉說,“那這塊地能不能歸我呢?我投進了五百萬,秦局長,我的身家性命全在這塊地上。”招商局秦局長說,“齊老板,真要是出了什麼岔子,我們也愛莫能助,南德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長是曾少偉,而不是你。他不履行合同,這份合同就算是作廢了,南德隻付了一些定金,到時候市政府肯定要收回這塊地,你與這塊地沒有法律上的隸屬關係。現在是法製社會,一切都按法律辦,這一點,你見多識廣,應該是能想通的。”齊立功說,“秦局長,那我的五百萬怎麼辦呢?”秦局長給齊立功泡了一杯茶,“如果找到了曾少偉,你可以起訴他,追回你的錢。如果找不到,也就隻能認倒黴了。這件事對市裏的招商工作來說是一個沉痛的教訓,現在的騙子太多了,他們臉上又沒寫上‘騙子’兩個字,很難辨別清楚。”

齊立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招商局辦公大樓的,他隻感到天空在燃燒,熊熊的大火將整個世界燒成了一片廢墟,眼前所有樓房和行人都是烈火洗劫後的灰燼。一個月後,市招商局正式向警方報案,齊立功聽到了廣東警方傳來的消息後,一頭栽倒在馬路邊上,手機從他手中摔落到路中央,一輛拉拉糞的汽車碾過手機,手機軋成了一堆粉碎的零件。齊立言被路人送進醫院後,直到晚上六點多鍾,才從渾渾噩噩中醒過來,醒來的齊立功看見病床前站著神情麻木的齊立德、齊立言還有嚎哭不止的趙蓮英,柳曉霞見齊立功睜開眼睛,很不恰當地叫了起來,“活過來了,活過來了!”

曾少偉本是廣東鄉下一個偷雞摸狗的無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到深圳打工,別人在光天化日下打工,曾少偉卻躲在一個陰暗的地下室裏打工,學配汽車鑰匙,半年後滿師,專門從事偷進口小汽車的生意,發了財後,成立了一家物流公司,公司業務主要是從江浙一帶的工廠騙貨拉到深圳出手,失過幾次手,後來都用錢擺平了。作為一個優秀的騙子,曾少偉調整思路,幹起了海上走私的營生,從國外的二手汽車、舊電視機零配件、電腦主板,到布滿細菌的死人服裝和假冒的名牌手表,什麼都幹。胡一樹是在曾少偉被一夥黑社會打手追殺時認識他的。曾少偉在夜總會看上了一個乳房和屁股都很飽滿的舞女,手下馬仔強行將舞女劫持到賓館讓曾少偉上了,舞女哭著將自己被強暴的遭遇告訴了自己的姘頭黑道老大阿彪,阿彪帶著一幫人將曾少偉堵死在他回家路過的一條胡同裏,當時胡一樹正在巷子裏的一家發廊準備嫖娼,見曾少偉狼奔矢突地逃竄著,他一把將曾少偉拉進了燈光幽暗的發廊,這是胡一樹經常光顧的發廊,所以他將曾少偉和一個小姐同時推進了一個包廂裏,“你們進去把衣服脫了,外麵的事由我來對付!”阿彪追殺的人搜索到這家發廊時,胡一樹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你們可以搜,但不能壞了我的生意,我們混口飯吃也不容易。”一夥人不睬冒充店老板的胡一樹,挨著包廂搜,在搜到曾少偉和小姐的包廂時,他們看到了兩個疊在一起的裸體,於是嘴裏罵了一句,“媽的,晦氣!”說著揚長而去。躲過一劫的曾少偉拉著胡一樹的手塞給他一疊票子說,“兄弟,謝謝你救了我一命,這點錢你拿去喝茶吧!”剛被一家專開增殖稅發票的黑頭公司炒了魷魚正走投無路的胡一樹說,“我不要錢,大哥,你要是誠心謝我,就幫我找一份工作。”曾少偉說,“你這麼聰明的人,難得的人才,走,跟我去幹!”

胡一樹從此就成了曾少偉走私物流公司的員工,並很快成了曾少偉的心腹,還當上了人事部經理。曾少偉不想去柳陽投資,胡一樹央求他說自己的老婆看不起自己,跟別的男人上了床,還要跟他鬧離婚,去柳陽投資是為了幫兄弟我在柳陽親友們那裏撐個麵子,在老婆麵前露一露威風,曾少偉對救命恩人這一並不過分的要求很快就答應了下來,隻是他對房地產項目毫無興趣,所以奠基後就撒手不管了,他雖不想在這個項目上騙錢,但他也不願讓別人騙去自己的錢,所以就以法人代表和董事長的身份牢牢地控製住了資金使用大權,他是絕對不能被齊立功騙的,這關係到一個優秀騙子的榮譽和尊嚴。要不是因為後來出了岔子,他會跟齊立功合作到底的。夏天的時候,海關和公安部門連續幾次來到南國物流公司調查公司的情況,曾少偉嗅出了不祥的氣味,他搶先一步將公司的錢財全都轉移到了國外,就在海關和邊防武警對曾少偉實施抓捕的時候,曾少偉已經持南太平洋小國西薩摩亞的公民護照順利出境了。曾少偉在幾年前就辦了移民手續,中國警方無權去抓一個已逃往國外的外國公民。齊立功就這樣栽在了一個意外事件之中,然而這意外卻又是胡一樹一次精心策劃的結果。胡一樹與柳曉霞並沒有離婚,他覺得是柳曉霞在大款齊立功的勾引下才提出離婚的,他心猶不甘,就準備拖死柳曉霞,每次回到柳陽走進雜技團的家裏,他先將柳曉霞按到床上捶一頓,然後強行進入她的身體,他不能容忍自己被柳曉霞從床上到床下的全盤否定。懷恨在心的胡一樹想了好幾個晚上,動了敲詐齊立功的歪主意,誰知敲詐不成還挨了一頓毒打,於是胡一樹在得知齊立功準備開發房地產時,一個陰險而惡毒的計劃很快就醞釀成熟了,他先是將曾少偉說服好後到柳陽投資房地產,在項目上馬後,胡一樹向海關舉報了曾少偉走私的詳細資料,證據確鑿,鐵證如山,他預先設想的是曾少偉被捕後肯定是要判死刑的,曾少偉一死,房地產項目必然完蛋,半途而廢的齊立功竹籃打水一場空。後來他聽說曾少偉持外國護照逃走了,而且轉移走了全部資產,這些資產中就包括齊立功的五百萬,胡一樹還是激動得連續一個星期每天晚上都睡在妓女的懷裏,有時還情不自禁的冒出一句,“齊立功這個王八蛋終於破產了,蒼天有眼呀!”妓女不知所雲,身上的肌肉就收縮得像一塊壓縮餅幹。

許多年以後,齊立功得知這一隱秘真相時,他枯坐在柳陽湖邊的一棵柳樹下,整整一天都沒說話,當西天的落日沉入湖底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湖風混合著濃鬱的水腥味掠過他曆盡滄桑的臉,他聞到的卻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