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3)

風水輪流轉,轉得太快,快得讓齊老爺子猝不及防,風燭殘年的齊修仁沒想到齊立功一夜之間就陷入了破產的絕境,清道光年間就建起來的天德樓一眨眼就被銀行大筆一勾,勾走了。天德樓一丟,類似於天下第一關山海關失守,隨之而來的是兵敗如山倒,齊家祖上的家業就這麼完了。齊立德的天德速凍食品廠流年不利,新世紀開張以來,柳陽雨後春筍一樣地冒出了許多速凍食品企業,競爭異常殘酷不說,一些隱蔽在陰暗巷道裏的小食品廠在老鼠和麻雀亂竄的車間裏生產“天德”速凍水餃、湯圓、麵條、餛飩,然後銷往江蘇、上海、浙江、安徽等地,包裝袋上的地址、電話號碼完全一致,由於查出了大腸杆菌超標等危及健康和生命的嚴重問題,退貨源源不斷地返回到了齊立德的廠裏,等到齊立功房地產項目破產的這一年,齊立德的天德速凍食品在外地市場幾乎全軍覆滅。齊立德一次次發找齊立言商量對策,齊立言忙於南市區光複大酒樓的選址和籌建,也沒什麼心情跟齊立德坐下來認真研究,他隻是很敷衍地說,“二哥,天德的牌子已經倒了,想扶是不扶不起來的,你的貨款每天一結也行,我馬上給財務部打個招呼。”說完就扔下齊立德,手裏拎著汽車鑰匙走了。齊立德愣在齊立言的辦公室裏,他沒有得到扭轉乾坤的對策,得到的卻是老三毫不留情的死刑判決書。齊老爺子不甘心,他要耗盡最後的力氣來保護老字號天德的招牌,捍衛齊氏家族悠久的光榮傳統。在老爺子零碎而嚴密的想象中,齊氏家族的風水現在已經轉到老三齊立言的門前,現在能夠拯救家族命運的人隻有齊立言,他想讓齊立言將光複大酒樓改成天德大酒樓,然後以齊立言酒樓的影響力帶動齊立功的酒樓和齊立德的速凍食品廠,兄弟三人打出同一品牌,共同占領柳陽市場,重振天德雄風。敗走麥城的齊立功已經同意無償出讓天德商標給齊立言使用,眼下不是他幫助齊立言,而是想沾齊立言的風光,求得死裏逃生的機會。於是,齊老爺子讓齊立功通知齊立德和齊立言到荷葉街老屋開一次家庭會議,心灰意冷的齊立功給齊立言打了幾次電話,齊立言都推托說自己太忙等等再說。

吳阿嬸年前因為風濕性關節炎辭去了齊家鍾點工的活,齊立言花一千六百塊錢月薪請了一個廚師學校畢業的鄉下小夥小馬專門給老爺子做飯並照料日常生活,晚上睡在老爺子隔壁房間,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趕到老爺子床前。小馬是嶽東生的同鄉,手藝一般,人卻很老實聽話,也很有耐心,老爺子生活得很輕鬆,可老爺子的心裏卻一點輕鬆不起來,這三個兒子每天都晃動在他的麵前,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足以讓老爺子寢食不安,可憐天下父母心,可天下做兒女的沒幾個能理解父母令他們厭煩的一番苦心。齊立言遲遲不來荷葉街開會,老爺子隱隱感到翅膀硬了的老三正在發酵並堅定著見死不救的決心。

王韻玲從一開始就反對齊立言在南市區選址開張第二家光複大酒樓,她說宏盛廣場的光複大酒樓剛剛步入正軌,人力、精力、財力都不足以立即擴張,現在的任務不是簡單地擴大規模拚命賺錢,而是要潛心研究和製定餐飲超市的一整套管理規範和運營模式,拿出一個肯德基一樣嚴格而科學質量標準體係。齊立言對王韻玲的意見不屑一顧,“標準和規範是在實際操作中形成的,不是坐在辦公室裏研究出來的,我們進軍的是餐飲市場,而不是餐飲研究所,勝利是在戰鬥中打出來的,而不是坐而論道論出來的。資金有什麼問題?現在是銀行找著我貸款,而不是我去求著銀行貸款。恒通銀行的賬戶上已經有四百多萬盈利放在那裏了,那些錢不用留著幹什麼?你要知道,我齊立言是幹事業的人,不是為賺取鈔票數字的人,像你這種小農意識,農民眼光,怎麼能跟我一起開動這艘超級航母。”齊立言的話不僅貶損了王韻玲,甚至還蔑視了王韻玲的農民出身,王韻玲氣得流下了眼淚,“這個副總我不幹了!”齊立言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過分,就走過來安慰她說,“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好不好?你幹不幹都是光複大酒樓的創始人,奠基人,領路人,你要是撂挑子,不就是把我扔到火上烤了嗎?下午去醫院檢查一下,要是真懷孕了,可不能讓我兒子在你肚裏受委屈了。”

王韻玲兩個月沒來月經了,想去做個檢查,可酒樓太忙,一直沒時間,王韻玲本來就不想參與南市區的酒樓選址和籌建,要是懷孕了,正好撒手不管。當天下午也獨自去醫院一檢查,醫生高興地向她宣布,“恭喜你,有了!預產期是明年的三月十六號。”晚上回到光複大酒樓六樓的套間,王韻玲喜形於色地把化驗單遞給齊立言,“好運都被你一個全占去了,想開酒樓就紅火地開成了,想要個兒子就懷上了。我是個女人,做母親才是最光榮最偉大的,開酒樓是你們男人的事,往後可不要再命令我東奔西跑了,不然我肚裏的兒子會哭的。”王韻玲臉上閃爍出母性的光輝,幸福的感覺溢於言表。齊立言一把抱住王韻玲,“南市區光複大酒樓開業那天,我們正式舉行結婚典禮,我要讓你成為柳陽最風光最體麵的新娘。”王韻玲嬌嗔地推開死死抱住自己的齊立言,“你太粗魯了,兒子在肚裏憋得喘不過氣來了。”齊立言鬆開王韻玲,笑著說,“才兩個月,還沒有一個煙頭大呢,哪曉得喘不過氣來呢?”小慧已經送到省城去上貴族學校了,齊立言想要個兒子,將來做他的接班人,他無數次異想天開地對王韻玲說將來光複的海外發展就交給兒子去打理。王韻玲說等結婚了以後再要孩子,可一時疏忽,抑或是齊立言在急不可耐中使了暗招,這個小家夥不請自到地就在她肚裏做窩了。這個晚上,齊立言和王韻玲摒棄前嫌,放棄爭論,兩人拱在被窩裏興奮異常,激動過分的齊立言想跟王韻玲親熱,王韻玲推開他說,“為了你的海外事業,忍一忍吧!”

恒通銀行客服部經理李曉跟信貸部經理程超找到齊立功時,齊立功正在跟齊立德打電話,李曉和程超聽到齊立功對著話筒的最後幾句話是,“你大嫂趙蓮英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是毀在老三手裏。要不是老三把酒樓開在天德的家門口,天德的生意就不會直線下滑和虧損,我也就不會吃飽了撐的去搞什麼房地產,也就不會落到今天負債累累的地步。”齊立功放下電話看到恒通銀行的兩位經理站在他辦公室門口,他知道要債的終於上門了。齊立功以老爺子天德樓房產做抵押的兩百萬貸款期限是一年半,原先計劃一年半南德山莊封頂,就可提前賣樓花,兩百萬很輕鬆地就能還上了,現在貸款到期了,樓盤連圖紙都找不到了。齊立功見到銀行的人就像犯罪分子見到手裏拎著手銬的警察一樣,鼻子上直冒冷汗。李曉和程超落座後,李曉很客氣地對齊立功說,“齊總,評估公司的報告已經下來了,天德樓按目前的市價是兩百一十八萬,你的貸款本息加在一起是兩百二十一萬,百分之七的利率還是程涵副主席打過招呼的,別人貸款是七點四的利率。這樣一算的話,你用天德樓抵押後,隻要再交三萬塊錢,這筆業務就算了結了。”齊立功緊張得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汗水,他忘了給客人倒茶,連遞煙都忘了,信貸部程超經理主動給齊立功遞過來一支煙,齊立功接過煙,將過濾煙嘴部分咬倒了,打火機竄出的火苗燒著煙嘴,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焦糊氣味。程超態度很溫和地對齊立功說,“房產證是你父親齊修仁的名字,房產過戶到銀行,還得請你父親簽個字,麻煩你帶我們去找一下你老人家好嗎?”麵對著程超遞給他的一堆手續繁雜的材料,齊立功不接也不看,這些紙質文件如同飄著油墨香的逮捕令。齊立功說,“李經理,程經理,貸款能不能緩一緩再還呢?這是我父親的房產,我的兩個兄弟都有份,要是敗在我一個人手裏,我跳進柳陽湖還贖不清這個罪過呀!”齊立功感到自己的鼻子裏酸酸的,想哭。程超是不會被客戶動情的敘述打動的,職業身份使他在齊立功垂死掙紮的時候補上了加速死亡的致命一槍,“齊總,貸款緩還是可以的,可你的合作夥伴已經逃往國外,這個項目徹底破產了,貨款延期的理由已經不成立了,就是我們的老行長王市長也做不了這個主呀。再說了,兩百萬一年的利息就是將近二十萬,稅務部門已經證實去年你這個酒樓是虧損企業。我們也沒辦法,所以請你能夠理解和配合我們履行手續。”

齊立功帶著兩位經理來到荷葉街找到齊老爺子時,老爺子同樣不接程超遞過來的天德樓房產過戶手續,他蒼老的臉抽搐著,捧著茶壺的手不規則地抖動,壺嘴裏於是就漏出了一些稀黃的茶水,茶水滴落到磚地上無聲無息。程超看著老爺子抑製不住悲傷的表情,說,“老人家,這是行裏的規定,我們也沒辦法,請您老給我們小輩行個方便。”老爺子將目光轉移到屋外灰暗的街巷裏,他望著巷子裏斑駁牆壁上隱隱約約的舊時代標語,似乎想從那些分裂的偏旁部首裏尋找到出路。過了一會,老爺子收回目光,對二位經理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齊家剛剛遭遇不測,銀行追債迫切,雪上加霜。祖上家業,毀於旦夕,我一時難以承受。二位寬限時日,若年內實在無力還債,我再簽字如何?”李曉程超見老爺子言辭懇切黯然神傷,就動了惻隱之心,答應回去後給行長做個彙報。

李曉程超走後,齊立功看著沉默不語的老爺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老爺子麵前,“爸,我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把家業給敗了。”齊立功渾濁的眼睛裏終於流下了懺悔的淚水。老爺子連忙拉起齊立功,佝僂著腰輕輕撣去齊立功膝蓋部位的灰垢,然後坐在椅子上用龍頭拐杖搗著地上的青磚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輸贏為賭場常理,天德樓就算抵押給銀行了,又何足掛齒!天德招牌不倒,你的精神不倒,從頭做起,總有一天,你就會贖回酒樓,抑或像立言那樣,開一個更大的酒樓。你是從擺餛飩攤起家的,老三不就是從收破爛起家的。東方不亮西方亮,立言不是站起來了嗎?”老爺子在跟銀行兩位經理提出寬限時日的全部信心就是來自於老三,也許老三會有辦法。齊立功聽了老爺子話後,像是心髒病突發的人吃了一粒硝酸甘油一樣,心裏平靜了下來。他對老爺子說,“天德樓要是能保住,我打算從做小吃開始,開成快餐店,跟老三避開競爭,總有一天會翻過身來的。”老爺子對齊立功這一想法非常讚賞,隻要天德樓還在,做什麼並不重要。

懷孕後的王韻玲不再東奔西走,她每天負責管理酒樓內部的經營,齊立言忙著選址、談判,女主內男主外的格局應該說是比較合理的,可酒樓的內務管理比一個工廠還要繁雜,妊娠反應和勞累使得王韻玲好幾次在走廊上扶著牆嘔吐,忍無可忍的時候她恨不得把五髒六腑一起吐出來,可吐出來的都是酸水。采購部經理二子是聞著王韻玲嘔吐出的酸水味向她彙報工作的,他說最近一段日子從湖濱鄉拉回來的人工飼養的野味點單率越來越低,市裏開了幾家專營“正宗野味”的酒家,光複大酒樓的野味由於是不言而喻的人工的飼養的,所以倍受冷落,二子說齊立言讓他買來獵槍和獵槍子彈鐵砂子,準備將野雞、野鴨、野兔集體槍殺後再加工成菜品,一定要讓顧客從野味裏吃出鐵砂子,二子說,“齊總不讓我跟你說,可你是我的分管領導,我想還是跟你彙報一下。”王韻玲聽了這話,嘴裏的酸水全都咽回了肚裏,“槍和子彈都買回來了?”二子說,“買回來了,下午就要集體槍斃這一百二十多隻野味。”王韻玲以副總的口氣命令二子說,“不許槍殺!”二子本來就想通報一下,沒想到意見居然不統一,他有些為難了,“王總,齊總說的很有道理,宰殺血流盡了,野味就不鮮了,槍殺是為了保證鮮味的。”王韻玲說,“他是想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把人工飼養的野味充做野外獵來的野味賣出去,這種欺騙顧客的事不準幹!”二子撓著頭說,“可齊總已經說過了,不執行恐怕不好辦吧?”王韻玲說,“這件事你聽我的,天塌下來由我負責。”

中午齊立言從外麵回來後,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回張慧婷信息,張慧婷在信息裏說她不想給跟孫玉甫打工了,“誤入歧途太久了,我明天就辭職,拿不定主意,想聽聽你的指點。這兩年全靠你支持,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救了我,如今也隻有你能救我。”齊立言回信息說,“棄暗投明是你唯一的出路,堂堂正正地做一個女人!”王韻玲坐在齊立言對麵的沙發上,身體鬆軟得像一個沙發靠墊,她從齊立言發信息的手勢中感覺到是在給一個女人回信息,這很奇怪,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僅憑著手指掐動的姿勢就判斷出來了,而且完全正確。隻是王韻玲不知道齊立言在給哪一個女人回信息,她以為是那個眼神帶鉤子的小玉在撩拔自己的男人。齊立言回完了手機信息才抬起頭來跟王韻玲說話,那目光散亂中帶著些迷離,“財務部經理小徐賬目做得很亂,跟工商、稅務的協調能力也差,我考慮將她換了。”他在為張慧婷到酒樓來任職先作一些鋪墊。王韻玲沒接齊立言的話,她知道這段日子張慧婷跟齊立言聯係頻繁,有時他們已經上床睡覺了,張慧婷還在給齊立言打手機,王韻玲順手拿起齊立言的手機,按了接聽鍵沒好聲氣地說,“深更半夜的,你找誰?”張慧婷在電話裏聲音很暖昧地說,“是韻玲呀,我是你表姐慧婷,讓立言接一下電話!”那語氣像是他們不僅沒有離婚而且還正在蜜月中一樣。王韻玲聲音冷冷地說,“立言在衛生間洗澡。”說著就掐斷了張慧婷不適時宜的聲音,身邊的齊立言說,“你胡說什麼呀,誰洗澡了?她找我肯定有事。”王韻玲目光尖銳地錐了齊立言一眼,“有什麼事不能明天說呀,都快夜裏十二點了,還打電話,什麼意思嗎?”齊立言摟過王韻玲說,“十個女人十一個小心眼,堂堂的王副總還這麼小雞腸子。”王韻玲眼睛裏閃著淚花說,“齊立言,你要是以張慧婷背叛你的方式來背叛我,老天爺有眼,你會遭報應的。”齊立言含糊其辭地說,“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怎麼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呢?沒有你就沒有我齊立言今天,就像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一樣,這是任何時候都不能篡改的。你在我心中,永遠是老大,是第一位的。”王韻玲反應敏捷地接上去說,“那老二,第二位是誰?”齊立言熄滅床頭的燈光,“不要胡說八道了,睡覺!”黑暗中的兩個人誰都沒睡著,他們聽著窗外漸漸平息下來的市聲,各自盤算著自己的生活前景,床上的溝通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此刻,坐在齊立言對麵沙發上的王韻玲雙手平放在胎兒還沒有出懷的腹部,擲地有聲地問道,“齊立言,如果你要是想靠弄虛作假坑蒙拐騙來經營這艘航母的話,還不如去劃一個小舢板開個快餐店正大光明地做生意。”齊立言裝糊塗地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無緣無故地讓我去搖一個小舢板,我什麼時候弄虛作假坑蒙拐騙了?”王韻玲從腹部挪開蒼白的手,手指著齊立言說,“你是因為不願弄虛作假才從天德酒樓辭職的,我是看中你為人正派才跟你一起去吃苦受累的,可你倒好,酒樓沒開幾天,就掛著羊頭賣起了狗肉。究竟是我看錯人了,還是你本來就跟齊立功一娘所生,坑蒙拐騙是你們齊家祖傳的發財秘方?你居然瞞著我讓二子買回了獵槍,你把我當成你的絆腳石了是不是?”

齊立言很輕鬆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槍殺野味又不是槍殺活人,你幹嗎那麼較真,做生意不順應潮流,等於是自尋死路,滿大街都是假名牌,誰當一回事了。大家都做假了,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反而成了假了,上個星期工商局非要說我們店裏有三條‘中華’煙是假的,可抽起來比真‘中華’味道還要好,張慧婷的煙酒商店經常有顧客把真‘中華’當假煙拿去退,結果一鑒定,是真的。現在真的和假的是沒有界限的,很難說我現在抽的這支‘中華’是真還是假。沒辦法,世道如此,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就此把我定一個騙子的罪名,不是明顯在製造冤假錯案嗎?不讓二子告訴你,不就是怕你一時想不通。氣壞了肚子裏的兒子,還不一生下來就要跟我這個當老子的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