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功找到齊立言辦公室,一個敗軍之將首先在臉上就寫得清清楚楚了,像是一個罪人在臉上刺上了恥辱的標記,齊立言對這種表情很是蔑視,當年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以自己殘存的意誌對抗整個世界,所以他麵對齊立功就像麵對一把破碎的茶壺。齊立功很討好地給齊立言遞過來一支煙,聲音有些猥瑣地說,“立言,我現在是背黴了,看在兄弟情份上,還望你能拉我一把。老爺子的意思是你把天德樓從銀行贖回來,讓我繼續經營,好歹也能混口飯吃,幹別的風險太大,又不熟悉,我想轉變天德樓的經營思路,改做快餐小吃,這樣也好避開跟你競爭。”
齊立言笑了笑,很不以為然地說,“大哥,你跟我不是競爭對手的關係,我也從沒想過跟你競爭,說老實話,在柳陽我是沒有競爭對手的。至於你說的從恒通銀行贖回天德酒樓,老爺子那天跟我也說過,可我哪有那麼多錢呢,我的第二個酒樓租金和裝修就得四五百萬,我還正在愁到哪兒去借錢呢?”
齊立功小心地說,“立言,你南市區的酒樓能不能緩一緩再開呢?先把天德樓贖回來,你的信譽好,銀行能貸到款,貸款贖回來也行。你就算不為我著想,為老爺子著想,也得想想辦法呀!”
齊立言盯著煙頭上的火星說,“大哥,這事我們暫時不討論好不好?我想想辦法再說吧!不過,我可得提前給你提個醒,天德樓就是贖回來,你也不能繼續經營了?”
“為什麼?”齊立功不解地看著齊立言。
齊立言聲音冰冷地說,“因為你不適合做經營,無論是酒樓,還是快餐。”
齊立功呆呆地看著齊立言,神情痛苦地看著齊立言,“那我適合做什麼?”
齊立言終於說出了最尖刻最殘酷的一句話,“你適合打工。當然,在我手下打工也行。”
這是致命的一擊,語言比子彈更具殺傷力,子彈射殺的是肉體生命,齊立言的話絞死了齊立功的精神生命,他望著這個殺手一樣冷酷和平靜的兄弟,兩條腿劇烈地抖動著,幹燥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屋外的天空下起了稠密的秋雨,雨水順著落地窗玻璃流淌著,像是齊立功絕望的淚水。
絕望中的齊立功整天喝酒,然後找柳曉霞去做愛,他要在女人身上發泄自己的痛苦和憤懣,可柳曉霞自打齊立功房地產項目破產後,就再也沒心思跟齊立功幹活和做愛了,雖然她不知道真相,可胡一樹的失蹤讓她越來越明確地感覺到齊立功的破產與胡一樹有著密切的關係,從胡一樹那些閃爍其辭中可以判斷出這是他精心策劃的一次陰謀。懷著對齊立功的愧疚和對天德酒樓的絕望,她已不止一次地提出辭職,可齊立功就是不批準,他懇求柳曉霞說,“你要是在這個時候扔下我,我就真的隻有跳湖自殺一條路了,沒有人能幫助我,沒有人會關心我。我老婆整天罵我瞎了眼,還說我是毀在你手裏,你怎麼會壞我的事呢?騙子臉上又沒有貼上標簽,連市政府都被騙子蒙了,何況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呢。你說是不是?”柳曉霞聽齊立功這麼一說,也就不再辭職了,要是這時候辭職,那真的有聯手坑害齊立功的嫌疑了,於是她繼續陪著笑臉上班,裝出激情與齊立功做愛。兵敗如山倒,天德酒樓這半年來兩個部門經理辭職走人,兩個廚師由於不能按時發工資不辭而別,裁了十八個服務員,剩下的一些員工要麼是沒有找好去處,要麼是看在齊立功落難的份上,出於同情和憐憫留了下來,這其中就有去年從揚州請來的特一級大廚王廷發,其實酒樓裏已經很少有千元一桌的酒席了,三兩百塊一桌的每天都上不了幾桌客,王廷發的意義已經不大了,可齊立功又不好辭了他,假如來一桌誤入歧途的大客戶沒有王廷發是不行的。酒樓的敗相是從細節開始的,一樓大廳中央的吊燈壞了好幾個燈泡,沒人發現,也許是發現了也沒人管,燈壞了,路也就黑了。
天德酒樓的危機和災難如同癌細胞全麵擴散一樣,前赴後繼,接踵而至。齊立功起初的想法是將天德酒樓轉營中式快餐後,再辭去王廷發,快餐店不需要特一級大廚,小本買賣也付起每月四千的薪水,到那時候就是不辭王廷發,他也會主動走人的。可就在齊立功還沒來得轉營快餐時,酒樓出事了,後堂煤氣罐爆炸將正在執鏟的王廷發當場炸得肚子裏流出了腸子,兩個配菜的助手滿臉是血,皮開肉綻。齊立功聽到爆炸聲時感到腳下的樓板晃了一下,他知道這下子全完了,等他跑到樓下時,酒樓裏哭聲一片,那些隻在電影中見過恐怖血腥場麵的女服務員全都嚇得哭聲一片,酒樓像是一個正在操辦喪事的靈堂,死亡的氣息漫過每一個人的麵孔和酒樓的每一張的桌椅,齊立功臉色刷白,腦袋裏像是碾過一輛坦克,一片虛空。
120急救車嘯叫著將三具死屍一樣的傷者在第一時間送到醫院搶救,齊立功傾其所有將酒樓的流動資金八萬多塊錢全部交到了醫院,第二天醫院對齊立功說三個都已脫離了生命危險,受傷最重的王廷發雖然被炸出了腸子,可內髒並沒有受傷,另外兩位廚師臉部灼傷,問題不大,隻是臉上破了相,兩年內要進行兩次殖皮手術。醫院樂觀分析的後告訴齊立功,三人醫療和手術費總共需要三十多萬,至於以後的傷殘生活補償要由法院來定了,估計沒有百兒八十萬是拿不下來的,那位麵帶微笑的主治大夫對齊立功說,今天你最少要交六萬,一個月內還得再交二十萬,不然三個傷者是走不出醫院大門的。頭腦一片空白的齊立言聽著大夫的話像是聽外語一樣,根本聽不懂,聽懂了的是幾個關於錢的數字,那些數字在齊立功的心目中此刻不是要付出幾十萬塊錢,而是要殺掉幾十萬個人,他覺得主治大夫就是應該第一個被殺掉的人。這一幻覺很短暫,清醒了數字內涵的齊立功對大夫說,“求求你們,無論如何要把人搶救過來,我馬上就去籌錢。”
齊立功下樓後開著他的桑塔納轎車直奔二手車市場,齊立功對二手車販子說賣八萬,臉上有幾粒麻子的車販子圍繞著車子漫不經心地轉了幾圈,然後又坐進駕駛室發動車子,耳朵貼在方向盤上像聽胎兒的心音一樣聽了很久,然後熄了火鑽出來,伸出一隻手說,“車子太老了,頂多五萬!”齊立功哭喪著臉拉著車販子的胳膊說,“兄弟,我不到萬不得已,哪會賣車呢?我是天德酒樓的老板,今年房地產被廣東的一個騙子騙了個傾家蕩產,本指望酒樓能給自己留個活路,前天後堂煤氣罐爆炸了,炸倒了三個廚師,醫好了要八九十萬,而我現在已經身無分文了,你就行行好,給個六萬吧!”車販子看齊立功一副落難的痛苦和悲傷,拍了拍他鬆軟的肩膀,爽快地說,“好吧,六萬成交。我當年在上海灘倒賣餐館的泔水提煉地溝油,八年掙了二百多萬,到澳門賭場沒到八個小時就輸了個精光,這年頭就像女人月經不調,亂得很,一夜之間能讓你升入天堂,一夜之間也能讓你走進地獄,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你不要泄氣,從頭再來,我倒賣二車手不也翻過身來了,新找的老婆是二十一歲的黃花閨女,因禍得福了。”齊立功接過車販子的六萬塊錢,感激地望著車販子臉上幾粒零星的麻子,覺得那是他東山再起的火種,“兄弟,謝謝你了!”說著就交出車子鑰匙,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
王廷發的老婆從揚州鄉下趕到醫院後,撲通跪倒在齊立功麵前,她抱著齊立功的腿像是抱住了全家未來的活路,嚎啕大哭著說,“齊總,我家的天塌下來來,廷發上有八十多歲的父母,下有兩個還在讀中學的孩子,你可得救活廷發呀!”齊立功看著王廷發頭部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像一具屍體,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漱漱地流了下來,他拉起慘絕人寰的鄉下女人,抹著眼淚說,“妹子,你放心好了,我會對廷發負責到底的。”王廷發助手小郭的哥哥是柳陽湖畔的獵戶,他到醫院後見到兄弟的一副慘相,上前就給了齊立功一記耳光,“我告訴你,我兄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用獵槍把你給崩了!你他媽的煤氣包不檢修就充氣了,你拿性命當兒戲!”齊立功捂著由疼痛而麻木的臉,連聲道歉說,“對不起!我會對小郭兄弟負責到底的。”小郭的哥哥長年在柳陽湖獵殺野鴨,他野性十足地反問齊立功,“你負責個屁,人都傷成這樣了,你能負什麼責?”齊立功像個龜孫子一樣站在飄滿了藥水味的病房裏,他恨不得自己被當場炸死。
齊立功去找齊立德,齊立德兔死狐悲的神情讓齊立功很是感動,然而如今的這對難兄難弟卻對眼前的這個災難性局麵束手無策,齊立德的速凍食品這一段日子在柳陽市場的銷量也在逐漸萎縮,雖然柳陽本地的媒體對天德速凍一直保持著沉默,可柳陽的消費者從網上和外地媒體上知道了天德速凍食品造成集體中毒事件,於是他們對天德食品敬而遠之,齊立德在光複大酒樓的銷量已占總銷量的近四成,幾乎半壁江山是由齊立言支撐的,沒有齊立言的光複大酒樓,天德速凍食品廠就該關門了。上半年由於遭遇了一百多家外地商家的集體退貨,速凍水餃、湯圓過期變質,全都扔掉了,損失了一百二十多萬,眼下齊立德的周轉資金已經陷入了危機,麵粉廠的貨款不能按時結清,廠方已經下過幾次最後通牒了,如果再拖的話,就停止供貨,上遊產品一斷,下遊就死定了。現在齊立功提出借錢,齊立德把這些困境一說,齊立功啞口無言,他感到有一條繩索正套在他的脖子上,並不斷地勒緊,喘息困難到窒息,直到咽氣而亡,這幾乎就是他此後不可抗拒的命運。齊立德讓劉玉萍從財務會計那裏拿了兩萬塊錢交給齊立功,“我也實在沒辦法,隻能表示一點意思。”齊立功抖著手接過兩萬塊錢,眼中噙滿淚水說,“牆倒眾人推,我現在是銀行貸不到一分錢,朋友那裏也借不到一分錢,自家弟兄見死不救,我隻有死路一條了。”齊立德安慰他說,“我們一起想辦法,會熬過這段日子的。”這句空洞的安慰對於災難深重的齊立功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南市區的光複大酒樓分部已經進入裝修階段,工程的安全由快船幫老四何斌負責,齊立言是總協調,酒樓裝修進展非常順利,而且格調將高於光複大酒樓總部,南市區光複大酒樓由六大菜館組成,多開了一個東北菜館。由於王韻玲反對這一項目上馬,再加上有孕在身,齊立言聘請王市長的未婚女友雪梅負責酒樓裝修,月薪開出了六千,這是齊立言變相地報答王千副市長對自己多年來的支持和幫助,他想如果雪梅能勝任的話,準備將來聘她為南市區光複大酒樓的總經理,當然他沒明說,這必須雙方有意才行,他於是試探性地對雪梅說,“雪梅姐,我手頭忙不過來,你能不能給老弟推薦一個職業經理過來幫我管理酒樓,想請你又怕請不動你”。雪梅很含糊地說,“不是請不動我,而是王千是副市長,我在外麵經商,對他影響不好,臨時給你幫幾個月忙,他都不同意。”齊立言說,“雪梅姐,我什麼時候能喝上你和王市長的喜酒?”雪梅一聽這話,臉上像霜打過一樣,蔫了。她沒有說話,齊立言似乎覺察了一些異常,也就不再問了。這個王市長,在妻子空難後這麼多年一直與演員雪梅同居,為什麼不結婚呢?齊立言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市長也不例外。
張慧婷在和齊立言做愛後抱著他哭了,齊立言摟著張慧婷用餐巾紙為她擦眼淚,問她怎麼了,張慧婷說她母親周麗鳳被醫院確診得了尿毒症,齊立言說你怎麼不早說呢,張慧婷抽泣著說,你好不容易過來一趟,我怕掃你的興。齊立言被張慧婷的體貼和善解人意感動了,他說,“需要我做什麼,你直接說好了,我當仁不讓。”張慧婷說,“我媽對你不好,連門都不讓你進,我哪能讓你為我分擔呢?這些年,全靠你的關心,我才在煙酒商店掙了七八萬塊錢,可我媽換腎要二十多萬,他們早就退休了,也沒什麼錢,隻有五六萬存款,我就是把全部的錢都拿出去,也不夠換腎。”齊立言撫摸著張慧婷噴過香水的長發,說,“你媽對我不好,那是我做得不好,讓你受了那麼多苦,怪不得她的,哪家父母不是胳膊肘往裏拐,很正常。”張慧婷緊緊摟著齊立言說,“謝謝你的寬宏大量,我想求你幫我貸一點款給我媽換腎,以後我以每月的工資還你。”齊立言捂住她的嘴說,“別說了,這事我來辦,你爸媽有六七萬存款,不就差十五萬嘛,由我來付好了,也不要貸什麼款了,你的錢分文不要動。”張慧婷說,“這不行,財務是由韻玲分管的,月底財務報表送到她那裏,一切不都露餡了,你幫我貸十萬塊錢,求你了!”齊立言點燃一支煙說,“這事我們不討論了,好不好?你明天提十五萬送過去,暫時不要跟韻玲說,月底我再跟她溝通一下。”張慧婷親著齊立言臉上的胡茬,“立言,你太好了!”齊立言感到臉上很癢,女人是能讓男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女人也是能讓男人放棄原則的,所以自古就有用江山換美人的先例。齊立言被自己的豪氣感動了,成功男人許多時候不僅要讓別人感動,還要讓自己被自己感動,沒有成功過的男人是體驗不到這一點的。齊立言在張慧婷和自己都很感動的氛圍裏感慨萬千地說,“男子漢大丈夫要有氣量,要有胸懷,我記住的都是別人的好處,忘掉的都是不愉快。我知道是你讓孫玉甫給王千打的電話,我才從拘留所裏被放出來,我們在相互傷害的時候,你還能不計前嫌,挺身站出來救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說老實話,在那個時候,我的氣量沒有你大,我當時巴不得把你和孫玉甫兩個人一起送進拘留所。所以我的大度也是跟你學的。”張慧婷感動得熱淚縱橫,她唯一能表達這種感動的就是跟齊立言又做了一次,她想把自己撕碎了給齊立言當煙絲燃燒。
第二天下午,齊立言跟張慧婷提了十五萬現金一起去了市第一人民醫院看望周麗鳳,張慧婷拉著母親的手說,“媽,立言來了,你有救了,他拿來了十五萬。”齊立言將插滿了百合、蝴蝶蘭、紅玫瑰等名貴鮮花的花籃放到周麗鳳的床頭,然後彎下腰低下頭對周麗鳳說,“伯母,你就安心治病吧,有什麼需要的,讓慧婷跟我說一聲就行了。”周麗鳳風光不再的眼睛裏流出了感激與懺悔混合在一起的淚水,她囁嚅著唱過戲的嘴唇,顫顫微微地說出一些不連貫的話,“立言,你有情有義,我對不起你,來生我有你女兒,還嫁給你。”她很努力地伸過手並很困難地向上抬起,想拉住齊立言的手,齊立言裝著沒看見,手插在口袋裏一動也不動,他隻是安慰說,“伯母,過去的就過去了,注意休息,手術前情緒不能太波動。”張慧婷的父親張奎元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句話都沒說,他也無話可說,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齊立言遞過來一支香煙,然後站起僵硬的身子給齊立言點上火,這個退休的科級幹部在齊立言麵前卻難以抑製住無產者的無比自卑。齊立言是以輕鬆而愉快的心情站在沉重而壓抑的病房裏的,沒有人能夠知道,他是以十五萬塊錢贖回了在張家被剝奪了這麼多年的尊嚴,以仁慈和寬恕教訓庸俗和市儈,以成功和強勢俯視失落和孱弱。他在慷慨和悲憫的旗號下卸下了壓在心中十多年的一塊難以風化的石頭。醫院的場景被賦予了許多複雜的意義,但終極的意義在被齊立言抽象後變得相當簡單,那是屬於他一個隱秘的心理真實,不可與人分享。其實張家的人在感動之餘當然也衍生出了其他許多的想象,但麵對真實的十五萬,他們不願推測齊立言的別有用心,隻要不願,那就是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