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某一事物強烈的反叛就是對這一事物反麵的渴求。秦律嚴苛,秦帝暴戾,百姓深受其苦,也深表痛恨。秦朝滅亡,百姓正呼喚一位寬厚仁愛的人來執掌天下。
劉邦,反秦朝而行之,收攬了民心,取得了百姓的擁戴和支持。
應該說劉邦是一位識時務的政治家。
暮秋的夜,清冷淒涼。夜風卷著枯草敗葉,直衝橫撞,發出嗚嗚的駭人響聲。
劉邦在帳內踱著步,地板上投下了長長的孤單的身影。
白天,他風光體麵地接待著一批批來訪者,神氣十足,到晚上,則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派出的探馬給他帶來了他不願聽到的消息,項羽已經收服秦朝大將章邯,進軍路線已經西移,行動神速,目標就是關中。
劉邦非常了解項羽的個性和政治思想。項羽給劉邦的隻有恐懼和不安。項羽的驕橫跋扈讓他害怕,項羽誌在天下的野心讓他害怕,這樣一個統帥著一支多達四十萬兵強馬壯的將領更讓他害怕。
劉邦慢慢地踱著,腦海裏又翻騰起那個一直纏繞他的問題。
自己先入鹹陽,是秦朝滅亡的直接促成者,功不可沒。況且共主懷王事先也曾與諸將約定,“先入鹹陽者為王”,自己做“關中王”,於情於理都非常合適。
但是,懷王名為共主,在項羽的眼裏不過是個可資利用的政治擺設。
有用即立,無用即棄,項羽的眼中隻有他本人,根本沒有懷王的位置。懷王不在他眼裏,自然懷王與諸將的約定項羽也會置之不理,那麼自己的頭上王冠也會被項羽擲於地下,踩得粉碎。
想到這裏,劉邦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心頭泛起陣陣涼意。
劉邦“王”的感覺表麵蒙上一層厚厚的冰霜。
他在經受著精神上的煎熬。
白天,夜間,一個人在快樂的高潮和悲涼的低潮這樣兩個情緒的極端變換著角色,這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劉邦害怕黑夜的到來,但黑夜總是要降臨的。就像項羽一定會率軍進關中,入鹹陽一樣,勢不可免。
黑夜的降臨不可抗拒,但項羽入關能否抗拒呢?
劉邦不知道,或者說是沒有把握。
他有些累,便緩緩地坐下。
夜風刮得更大了,營帳被吹打得嘩嘩作響。猛然,一股強風吹開帳門,吹滅了油燈,帳內頓時漆黑一片。
侍從趕快重新燃亮了燈撚。劉邦煩躁地站起,罵起了侍從:
“不中用的東西,為什麼不把門關嚴實。”劉邦平時對待下屬、侍從都很和善,今夜實在是因為心境不佳,才出罵言。
侍從十分理解主人的心情。門其實關得很嚴實,隻是因為風太猛了。侍從未分辯任何一句,默默地給油燈加了些油,又把門閂插緊,乖巧地退了下去。
劉邦有些後悔,這個侍從已經跟隨他多年,平日做事周到細致,很合劉邦心意。他正要叫住侍從,見侍從已經退下,便隻好做罷。
有了這麼個小插曲,劉邦稍微穩定冷靜了一些。他知道,煩躁於事無補,關鍵得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劉邦重新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主公,有人求見。”
“嗯!”劉邦一愣神,抬起頭,見是侍從。
“什麼人?”雖是簡短的問話,但劉邦的語氣十分和緩,對剛才的出言不遜還有歉意。
“回主公的話,是一位儒生,叫鯫生。”
“儒生?鯫生?”劉邦好像根本不認識此人,滿臉的疑惑。
“深更半夜的,叫他明日白天再來。”
劉邦要回絕。
“主公,鯫生說有要事麵陳,一定要見主公。”
“要事麵陳?”劉邦的話中又是一個問號。什麼要事?是不是與我的心事有關?也未必,這幾天拜見他的人太多太濫,許多都是名為要事,實際大都是來閑談,或者是來投效,以求謀個一官半職。劉邦不想見,但轉念一想,此人深夜造訪,不見一麵有損他的形象。再者,此時正心煩意亂,有個人聊聊也是一種解脫之法。“請!”
侍從聽到劉邦肯定的話後,便出去把一個人帶了進來。
此人中等身材,一副儒士打扮。身穿一件藏青色長袍,腰係絲帶,頭發梳理得整齊光潔,紮著一塊幹淨的藍色儒生巾。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皮膚白潔,胡須通順,整個人看上去顯得風骨俊秀,儒雅倜儻。
劉邦從一個市井俗人走到今天號令一方的軍事統帥,隨著身份的變化,地位的升遷,劉邦逐漸認識到了儒生的重要性,對儒生的豐富淵博的知識,口若懸河的口才,以及那種清潔高雅的生活方式也逐漸認同羨慕起來,從感情上對儒生也抱有極大的好感,這是一個人從俗文化走向雅文化的一個必然的思想感情趨勢。
正因為如此,儒生鯫生的身份及其雅致的外表風度一下子博得了劉邦的歡心,雙方雖然是初次見麵,但在劉邦看來,他們的距離已經很近。
鯫生出身儒學世家,祖父、父親都是關中地方上有名的大儒,才德俱佳,可惜都在秦始皇那場“焚書坑儒”的浩劫中喪生。
長輩去世的時候,鯫生還在母腹中昏睡。他雖然未親眼目睹到那場慘劇,但出生以來,母親的含辛茹苦和憂鬱含淚的眼神已使他過早地明白了人世間的許多事理,特別是明白了秦始皇“焚書坑儒”給他的家庭所帶來的巨大的不幸。秦始皇焚書,大多焚的是國家藏書,許多儒家典籍還流傳散藏於民間。
及至年長,堅強不屈的母親毅然讓他的兒子繼承了先輩的衣缽,悉心指導兒子攻讀儒家書籍。
鯫生不負母親苦心,在秦朝的高壓恐怖下艱難地刻苦攻讀,他很少出門參加社會活動,整天埋頭於書中,廣讀博學,反複咀嚼,對儒家學說由晦澀難懂到粗通,又由粗通到深明其義,鯫生成年時也成為一個地地道道但默默無聞的儒生。
但鯫生並不是一介單純的學士。儒家思想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種政治思想,毫無疑問接受了儒家思想的鯫生在政治上也有抱負。
當然這種政治抱負帶有很大的複仇色彩。但在大秦王朝,他沒有任何機會可以施展政治抱負。他在等待時機,而且他堅信時機一定會到來。
時機終於在期盼中到來了。
好大喜功的秦始皇在其威武的出行途中命歸西天,他的小兒子、荒淫殘暴的二世胡亥也在繼位不久死於他最信賴器重的權臣趙高的手裏,公子嬰的王位還未坐穩,劉邦已經率領義軍殺進了關中,秦王朝土崩瓦解。
聽到這個消息,鯫生欣喜若狂,積澱在心頭的家仇終於報了。雖然報仇之人不是他自己,他多少有些遺憾。但畢竟仇報了,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更讓他感到愉快的是他又聽到了入主關中的劉邦是個寬厚仁義的人物,“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已經接受並推崇儒家思想的鯫生,對“仁”更有著深刻的理解,“仁”成為他衡量評價人的尺度,成為他選擇主人的標準。
劉邦進入關中的表現正是他理想中所期盼的人物。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從政的契機到來了,儒家思想中的功名欲望在他的身體內急速地膨脹起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錦繡的遠大政治前程,看到了儒家思想在他的實際行動下變成了美好的現實。
但鯫生還是清醒的,他知道初次去拜見一位陌生的大人物,如果沒有什麼實際的讓這位大人物感興趣的事物,而僅僅高談闊論儒家學說,恐怕不會引起他的關注,那麼拜見難免歸於失敗。
秦朝滅亡,鯫生也從狹窄艱難的生活空間中走了出來,他開始關心時事,注意從各種途徑了解天下局勢。除了聽到劉邦,他還聽到了項羽、英布、懷王等人物的一些情況。通過對這些情況的分析綜合,他從中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問題,他猜測,這也正是他求見追隨的那個大人物劉邦正掛懷的問題。
精明的儒生見白天求見劉邦的人太多,擔心他的求見也像這些人一樣流於客套的形式,便有意選擇在夜深人靜時前來拜訪。
劉邦首先向鯫生示坐,接著又命侍從上茶,顯出了他比較高規格的禮遇。
“先生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見教?”劉邦坦率真誠地問道。
鯫生不敢貿然提出他自認為會觸動劉邦心思的問題,先是自我介紹了一番,從家世到為學,從思想到做人,口齒清楚,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對鯫生的回答,劉邦十分滿意。劉邦內心裏已經喜歡上了這位才學兼備,舉止得體的儒生,不住地頷首稱許,有時還要加上幾句嘉勉之詞。
儒生也深切地領會到了劉邦對他抱有極大的好感,從劉邦的言談表情上看,劉邦的接見是十分真摯的,沒有絲毫的客套之意。
但對那個問題,他是不敢直接講出,於是繞著彎子說道:
“暴秦二世而亡,罪有應得。大王入主關中,行寬厚之舉,發仁義之法,實在是關中百姓的福分。目前百姓莫不擁戴大王,並衷心期待大王能夠長駐關中,這是全體關中百姓的心聲。”
劉邦在認真地聽著,還是剛才那種真摯坦率的表情,鯫生見此,話鋒一轉:
“不過,有人傳言,說項羽率軍即將入關,百姓非常關注這件事情。小人今天鬥膽代表關中百姓了解一下大王的去留之意。”
鯫生的話雖然含蓄,但劉邦已聽出了其中的內涵。這正觸動了劉邦的內心,又勾起了他的愁思,不過,對於坐在眼前的這個讀書人,好感之外,又加了敬佩。一個潛心攻書的文人,能夠專意在深夜造訪,想到了這樣的讓他牽腸掛肚的問題,可見此人決非一般舞文弄墨之人。
“先生所談,也正是邦苦心思慮的大事。關中之地殷實富足,關中百姓淳樸憨直,關中又多像你這樣的豪傑俊士,關中可謂人傑地靈。留在關中,與民同樂,當然是邦平生所願,可是另一路強大的義軍如果入關,恐怕這種想法也就僅僅是想法了。”
說到這裏,劉邦無可奈何地深深歎息了一聲。對鯫生的好感、敬佩,加上急於求計的心理,劉邦今晚確是非常的真摯和坦直。
鯫生的臉上顯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的推測得到了證實。內心中不禁有些自鳴得意。
“大王不必憂慮。”鯫生以信心十足的口吻勸說劉邦。
聽到這種不容置疑的話語,劉邦黯淡的眼神放出了希望的光芒,他急切地求教說:
“請先生指點迷津。”
鯫生把早已準備好的方案講了出來:
“據聞項羽嗜殺成癮,毫無人性,如同虎狼,關中百姓談之莫不色變。相反,大王心親民眾,德高望重,深得民心,項羽現在強大,是其優勢,但其不得民心,更是其最大的劣勢。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大王應該深知其理吧!”
劉邦不住點頭稱許,鯫生更增加了談話的信心,有些激動地站了起來,聲音也提高了許多,並帶著手勢,頗有縱論天下的姿態:
“關中物產豐饒,蓄積厚實,又加人口稠密,可謂兵多糧足,正可彌補大王兵員不足的弊處。大王深得民心,口令即出,從者定會如雲而集。關中人口必經之地函穀關,地勢險要,大王派精兵良將駐防,先期阻擋項羽入關,待兵卒征發訓練之後,大王就可選擇一有利時機,與項羽決一雌雄,而且我相信,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大王。”鯫生搖唇鼓舌,侃侃而談,劉邦聽了心花怒放,連加稱許:“先生分析鞭辟人裏,利弊得失,確有高論,邦佩服之至。”劉邦當時就派了一員大將率領一隊人馬深夜馳往函穀關駐紮了下來。劉邦和鯫生都很興奮。劉邦慶幸解決了一大難題,同時又得到了一位智謀才士。鯫生慶幸遇到了明主,自己有了施展才能,實現政治抱負的舞台。二人都自認為找到了知音,便擺上酒菜,對酌起來,借著酒興,鯫生又發表了不少高論,從招兵買馬到備戰訓練,甚至談到了用儒家學說治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