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主任的樣子,現在我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一直記得他的手,細長細長像鋼琴家一樣的手。正是這雙手,給我做了不留斑痕的縫合。因為他的緣故,我的家裏後來一直養著巴西木。
就在張主任去世的那四天裏,我出差去了南京。在那裏,我得知了另外一個人去世的消息。
1993年,我寫過一篇報告文學《中國公交憂思錄》,發表在《人民日報》旗下的《時代潮》雜誌上,獲得了當年報告文學的金獎。為了寫這篇報告文學,我走訪了中國十幾個城市考察公交係統。南京當時是全國公交係統的一個典範,所以我去的第一站就是南京。
當時是夏天,南京的天氣像火爐一樣炙熱。我找到南京公交總公司,黨委書記姓張,是一名複員軍人,性格非常豪爽,晚飯一上桌就要拉著我喝酒。兩杯下去,我暈乎乎的時候,總經理耿耿進來了。儒雅的耿總和我握手:“我叫耿耿。”我當時趁著酒勁兒開了句玩笑:“耿耿於懷的耿耿嗎?”他說:“不,是忠心耿耿的耿耿。”
耿總坐下來,攔住了給我敬酒的人們,靜靜地和我聊天。他說:“明天我陪你去坐南京的公交車。現在,南京市民出門,去任何地方倒兩趟車之內都能到達,而且等車都不超過五分鍾。”
第二天,我和耿總在南京最熱鬧的新街口開始坐公交車。喧喧攘攘的人叢裏,他說起自己和父親最喜歡的人就是陶淵明,他說起五柳先生的時候,周圍似乎安靜清涼了許多。
我們也確乎去過一些很安靜的地方,我問耿總:“‘潮打空城寂寞回’的那段石頭城在哪裏?”開著一輛黑色桑塔納的耿總就帶著我到處尋找。
最後,我們找到的地方是一片大垃圾場,那一段石頭牆比千年之前更加寂寞,連潮汐都不再拍打出它的回響。
耿總還帶著我,去了好些有名的和無名的古跡,烏衣巷、朱雀橋、秦淮河、清涼寺……每走過一座門或者一座樓,他都念叨著曆史、文學的典故,那“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胭脂井,那“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的台城城牆。那一個盛夏,六朝金粉的古都滄海桑田的幻化,在一位長者的引領下,清晰地與我青春的記憶結緣。
按照計劃,我本來應該在南京采訪兩天,結果卻待了將近一個星期。我向耿總道別:“我必須要走了,要不然采訪行程就全耽誤了。”耿總說:“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帶你去,南唐二主陵。很近,開車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女時代就愛抄李後主的詞,但當時實在沒有時間了,隻好與耿總相約:下一次,我們直接去看南唐二主。就在我再去南京的那一年春節,他打電話過來拜年:“你很久沒來南京了,南唐二主陵你還沒去看呢,今年咱們一定去。”
骨科張主任去世的那幾天,我出差去南京。一到賓館,我就往公交公司總機打了一個電話:
“請問是公交公司嗎?我找耿總。”
接電話的總機姑娘說:“耿總不在了。”
“耿總去哪兒了?”我本能地問。
她接得很快:“耿總去世了。”
我在那一瞬間呆住了:“怎麼會?!春節的時候他還跟我通過電話呢!”
對方說:“他剛剛走了一個星期,肺癌。”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去過南唐二主陵。耿總去世的時候,才五十多歲。他一直念叨著說要帶我去的地方,永遠都無法成行了。
張主任和耿總,都是我生命中遇見的交往並不太深的人,但恰恰是他們讓我學會了珍惜緣分,因為錯過了可能就不會再來。張主任給我打下去的釘子,卻沒有親手取出來;耿總帶我遊曆了南京那麼多地方,但是我最想去的南唐二主陵卻一直沒有去成。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來日方長,就如同嵇康在死前感慨:袁孝尼一直想學習《廣陵散》,我以為來日方長,一直執意不肯教他,而今我這一走,《廣陵散》從此絕矣。
生命來來往往,我們以為擁有得很牢靠的事情,在無常中可能一瞬間就永遠消逝了。哪怕是一些陌生人,他們都會讓你覺得,有些心願一旦錯過,可能就萬劫不複,永不再來。
什麼才算是真正的擁有呢?一念既起,拚盡心力當下完成,那一刻當下,也就算是真正實在的擁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