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株土生土長的莊稼(1 / 1)

我碩士畢業那一年,本科畢業生和碩士畢業生都要下基層鍛煉。於是,我帶著戶口到了一個叫柳村的地方,進了一家印刷廠。當時我已經被分配到了中國藝術研究院,但是,去單位上班之前,要先到那個印刷廠去鍛煉兩年。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一起去的有九個應屆畢業生,從二十三歲到二十六歲不等。男孩子負責處理廢紙邊兒,工人們管這個活兒叫作“倒紙毛子”,裝進麻袋,一袋一袋拖出去倒掉;女孩子負責擦車間地上的油墨。印刷工人都是用大拖把清除油墨,我們幾個小姑娘手無縛雞之力,拖不動拖把,就一人拿著一團絲綿,跪在地上擦。一天活幹下來,一聽見下班鈴響,就歪倒在地上,累得站不起來了。後來,廠裏讓我們去做一個新的工種,印刷廠的術語叫“撞(chuǎng)活”,就是把一大摞銅版紙掄起來撴齊了。銅版紙的邊緣像小刀子一樣,掄起來落下那“唰”的一瞬,手上全是小口子。一天下來,胳膊疼得抬不起來,手腫得拿不了筷子。

命運的轉機在一個尋常日子裏毫無征兆地來臨,我們正幹著活兒,聽見一位風風火火的女主管高門大嗓地跟我們車間主任說:“快看看你們能校這稿子嗎?這活兒是平常薪水翻倍啊!”嘩啦啦一陣翻紙的聲音,我們車間主任說:“翻十倍也掙不了這錢,醫古文誰懂啊!”

“醫古文?”我們九個人裏有一位北大文獻專業的本科生,一位北大古典文學碩士生,加上我也是先秦兩漢專業,三個人把書稿要下來一看,親切得如見母語!雖然不熟悉醫學術語,可是我們知道怎麼查工具書。在網絡應用還沒興起的那個年代裏,查工具書是個技術含量挺高的活兒。這部書稿一校對出來,我們的工種忽然就改變了——各種校對都交給我們了。

那個時候,晚上下班之後是最熱鬧的時刻,大大小小十幾個孩子,聚在我們的破土坯房裏,手裏捧著熱騰騰的晚飯。這個說,姐,這是我媽給你熬的棒渣粥;那個說,小姨,這是我媽剛蒸的懶龍。我們給這些孩子教作文,補英語,跨度從小學到高中。對我而言,那是我一生之中真正接觸過的鄉土。

在柳村,我開始寫自己的第一本書。

柳村的兩年深刻地改變了我,讓我在做事情時,有一種接了地氣後樸素的勇敢;讓我明白自己就是一株莊稼,是從土地裏長出來的。我的坦率和信念,其實都是被柳村養大的。

作為一個古老農耕民族的子孫,假如在很年輕的時候,不曾被鄉土的風吹幹過汗水和眼淚,也是一種遺憾吧。從某種意義上講,沒有第一份工作對既往生活經驗的顛覆,就沒有我真正的職業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