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曲院風荷,正是映日別樣紅,一段“綠楊陰裏白沙堤”,裹著水汽的涼風滑過肌膚,猶如上好的冰綢一掠而過。
到了秋天,平湖秋月,滿隴桂雨,杭州人的秋天過得很奢華。記得有一年,我去杭州賞了桂花。三個星期後,朋友又打電話:“來吧,來看桂花。”我說:“不是剛剛看過嗎?”朋友解釋道:“你上次看的是早桂花,現在開的是遲桂花,現在來可以陪你去棲霞山走一走,也許可以遇見鬱達夫的‘遲桂花’。”
到了寒冬,斷橋殘雪,梅花相映,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素淨簡約之美,連蕭瑟都成枯筆的寫意。
略有遺憾的是,近年來的西湖太喧囂了,所以我現在偏愛西溪。在那片濕地裏,仍然可以看到荒煙衰草。在西溪深處,有一家古樸的小餐館,賣的都是些家常菜,但非常新鮮。舊舊的匾額上寫著“尚有村”,恍如杜甫站在昭君故裏那一刻的探問:“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三個字裏,有一種依稀的分辨:在嗎?似乎就在了!對嗎?好像就是了!
杭州的意義恰在於超然物外,縱使在匆匆奮發的時代裏,這個城市仍然讓人相信:雲淡風輕、柳碧花紅也是不可忽略的事情。
城市之美的魂魄是人情之美,回憶的溫度總與人情相關。有一位杭州朋友,許久不見,一次他手下的兩位姑娘出差來北京,說是他要給我送一件“很西湖”的禮物。禮物擺在桌上,是一個長長的、雅致的盒子。與這件禮物一同送來的,還有兩道題目。
第一題,你有三次機會來猜測盒子裏裝的是什麼禮物。我說,既然是“很西湖”的禮物,又是裝在細細長長的盒子裏,那我隻猜兩次就夠了,要麼是扇子,要麼是折傘。那兩個姑娘說,猜對了,是一把折傘。
第二題,還是三次機會,“很西湖”的顏色是什麼顏色?我說,同樣猜兩次就夠了,要麼是湖藍,要麼是湖綠。
打開禮盒一看,果然是一把精致的湖藍色小綢傘,薄如蟬翼的絲綢,手繪的畫卷,依自翩躚,放在陽光底下,透過傘骨,一瞬就觸到了西湖上的煙波。
後來見到這個朋友時,我和他開玩笑說:“朋友之間怎麼能送傘呢?因為‘傘’字和‘散’諧音,大家本來就離得遠,你不怕把朋友給送‘散’了嗎?”朋友笑著說:“那把傘是什麼質地?”我說:“綢傘。”他說:“對啊,離散本是人生難避免的事,若心裏一直有掛念,‘愁散’才會更加盼相逢。”
此時聚會已到尾聲,果盤上插著一把小小的紙傘,他拈在手中:“又比如這把紙傘,即是‘止散’,當我們相聚時,所有的離別到此為止,‘散’又怎麼樣?隻要心意在,綢傘、紙傘都可以是一個吉利的口彩。”
杭州與杭州人,我自北方來結這份緣定,始信所有世間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每個城市都有最合適的那件衣裳。北方的姑娘、媳婦兒能把掐腰的小襖穿出一把厚厚實實的風情,而杭州的女子,無論長幼,穿起絲綢長裙時,眼波流轉,裙裾飄飄,與這座城有著默契的韻律相合,比其他地方的人穿絲綢都穿得好看。
哪怕是完全相同的文化母體,杭州也一定有自己的詮釋角度。杭州的朋友對我說:“北方的京劇院唱《斷橋》,我們這邊的昆劇團也唱《斷橋》,同樣的故事,甚至是相同的唱詞,舞美設計卻大不相同。京劇裏的斷橋,是遠遠的西湖上麵隱約一段小橋;而在昆劇裏,就是近近的斷橋一角,掛著幾枝桃花,湖水在花下靜靜蕩漾。”
我喜歡閑坐在汪莊或者劉莊,當管弦絲竹悠悠地響起來,茶的香氣氤氳浮動,窗外是淡淡的煙波,一瞬間思緒紛飛,這裏是臨安嗎?這裏是錢塘嗎?這裏是餘杭嗎?悠悠魂魄歸來,最踏實的感受莫過展顏回眸,確信這裏就是我的當下。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杭州被聯合國評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之一,還被評為中國幸福指數最高的城市。去這樣的城市走一走,你能夠看見湖光瀲灩之中,蘇東坡的微笑還在,白居易的微笑還在,蘇小小的倩影尚未走遠。你可以靜靜地刻一枚印章,靜靜地品一杯清茶,流連靈隱,浪擲流光。坐在悠悠晃晃的船上,打發的不是裏程,而是光陰。
生命就像一部手機,總要有充電的時間。杭州就是我充電的地方。在西湖邊,在煙波裏,讀讀書,聽聽音樂,哪怕隻是發發呆,一把扇子打開,折上,再打開,看水波湧起退下,柳葉飄遠。
我有一枚印章,叫作“曾是西湖夢邊人”。這個理由,似乎已經足夠。
生命應該有所堅持,而生活可以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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