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曾是西湖夢邊人(1 / 2)

初學寫作時,老師們常會講,句子不要“一逗到底”。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個句式,那麼,從生到死的過程中,如果都是逗號,則太平淡無奇。我所向往的人生同樣應該如此,要有問號,有省略號,有感歎號,而少一些逗號。如果把人生比作一篇文章,那麼,精彩的人生應該像一篇優美的散文,有抑揚頓挫的語言跌宕,有輕重緩急的節奏變化,有形散而神不散的精神內涵。

作為一個讀書人,文人氣給了我廣闊的精神天地,這是外在的大;作為一個女人,我也有非常純粹的小享受,這是內在的小。有了外在的大,才會覺得小得有趣;假如隻有小,就會覺得小得無聊;但隻有大,沒了小,就失去了女人的玲瓏天真。

從十幾歲開始,我就喜歡行走,所以很多朋友稱我為“行者於丹”。在不同的自然和文化中行走,各種陌生的文化形態帶來的衝擊,在遊記、想象中是不可能獲得的。周作人先生寫過一個故事:“百餘年前日本有一個藝術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驛站必取出茶具,悠然地點起茶來自喝。有人規勸他說,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難道不是生活麼。”走著走著,旅途便成了目的。

古語有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對於我來說,旅行和讀書同等重要,山川江河同樣令人敬畏。“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當山川默默接納我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一瞬間生機盎然,恍然明白:南山花開,原不在此心之外。

作為一個北方人,小時候就經常聽大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曾經想象過很多次。沒上學的時候,就童聲琅琅讀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這是何等繁華?詩詞中的美景如今還在嗎?

杭州是一座帶給人太多想象的城市。據說,金主完顏亮就是因為看了這闕詞,才下定決心要南下攻克這座城市。為什麼白居易會說“江南憶,最憶是杭州”?為什麼隻有這個地方有濃得化不開的色彩:“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無數次想象之後,我第一次到杭州,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城市的緣分,一定會契合在某種生活方式上。一座城市就和一個人一樣,有著自己的氣質。我一直期望行走可以為我帶來一種全新的體驗,杭州正好給了我這樣的體驗,它讓我覺得,這個城市是多元、包容的,曆史的血脈從來不曾被斬斷。

——杭州是一杯明前的龍井茶,嫩嫩的茶尖摘下來,不需要發酵,在大鐵鍋裏用手烘炒一下,沏進玻璃杯,慢慢細品,頓覺沁人心脾。

——杭州是薄薄的絲綢和厚厚的織錦,那明豔的色彩、繁複的花紋,帶著杭州人骨子裏的精致。

——杭州是西泠印社的一枚印章,大概就是臨安出產的雞血石,把古往今來的曆史鐫刻在一方小小的印章上。

——杭州是王星記的扇子,徐徐打開時,水墨山水就展開了,合攏時則是一段不能言說的秘密,有掩映,有曲折,足夠江南。

——杭州是含著水汽的,那裏有西湖,有西溪,可以淡抹,可以濃妝。無論何時去,它總能帶給你精神上的滋潤,讓內心在這水汽裏變得柔軟,像水草一樣悠悠地舒展開來。

記得在西湖邊,我曾經對朋友說:“一千年前,這裏叫臨安的時候,我一定在這裏生活過。”其實我想說得更遠,從先秦的餘杭到盛唐的錢塘,直至南宋的臨安,這座城市經曆了怎樣的演繹?我依稀可以記得的,大概就是一千年前的場景。那個時候的西湖畫舫上,“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盡管大宋已經式微,但是文明卻處在一個最好的時代。

朋友開玩笑說:“你上輩子一定是在西湖丟過什麼東西。”我問:“你覺得我丟了什麼?”朋友說:“你丟了一湖煙波。”也許真的是吧,煙波恰是亦幻亦真,迷離得如同一闕《踏莎行》或《如夢令》。如果西湖是豔陽下一片明朗的水麵,那還如何教人夢斷臨安?

縱使在如今這個喧囂的時代,杭州尚有一座孤山,上麵有隱逸詩人和靖先生的放鶴亭。梅花開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個梅妻鶴子的人,符合這座孤山的氣質。而西泠印社恰恰就如同孤山雲頭上補白的一枚閑章。大概就是這點朦朧,這點曲折,這點孤單,讓杭州這座都市的氣質與西安不同,與南京不同,與北京也不同。書卷的神韻,墨香的婉轉,千古從未被衝淡過。

春天遊西湖,應當去看蘇堤春曉,聽柳浪聞鶯。這個時節,不敢辜負了西湖的邀約,喝下那杯明前龍井,吃完那一碗軟糯的藕粉,舒開心懷,愜意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