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曲:水磨腔裏的至情至性(1 / 2)

昆曲,曾是侯門將府中的常客,也是文人雅士的時尚,被譽為中國的百戲之祖。昆曲在元末明初興起,流傳於蘇州昆山一帶,並因而得名。明朝中後期,昆曲進一步繁榮。清朝康乾盛世時期,昆曲的發展達到巔峰,宮廷的檔案裏,有成百上千道關於昆曲的聖旨。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不對昆曲癡迷。據記載,康熙皇帝能一口氣看上二十折昆曲戲,不僅對所演的戲目如數家珍,還曾為欣賞昆曲而臨時改變行程。乾隆皇帝也是標淮的昆曲迷,僅宮裏的伶人就有一千四百人。清代中葉以後,地方戲曲逐漸興起,昆曲日漸衰微。

近年來,隨著人們對傳統文化的重新認識和挖掘,久衰未絕的昆曲再展魅力,延續著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氣脈。2001年,昆曲以全票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昆曲亮相於世人眼前,唱腔華麗,念白儒雅,表演細膩,舞蹈飄逸。

我聽昆曲比看昆曲要早得多。小的時候是看不到昆曲的,但父親收藏了很多昆曲老唱片。那個年代正是京劇樣板戲風行之時,而我卻與昆曲不期然間相逢,在父親的老唱片中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浸染,聽《牡丹亭》,聽《長生殿》,聽《孽海記》,聽《寶劍記》,聽《單刀會》。那時候,隻是覺得昆曲的唱腔很優美。

第一次看昆曲是在1983年,張繼青先生來北京巡演,她從江蘇帶來了“三夢”,即《驚夢》《尋夢》《癡夢》,一人在場,滿台是戲,看得我熱淚盈眶。1987年,上海昆劇團、江蘇昆劇團、蘇州昆劇團、浙江昆劇團、北京昆劇團、湖南昆劇團這六大劇團在北京舉行了一次空前大彙演。我那時剛讀研究生,他們的笛子一起,我的節日就到了,有多少場就追多少場,攢下來的獎學金全數扔在了護國寺的人民劇場和前門的廣和劇場裏。

從小聽戲的孩子,是有秘密的。拍著曲子長大,就不知不覺在板眼節拍中調試出獨屬於自己的節奏,不急不慌,任世相縱橫,自有一段不動聲色的理由。當年昆曲研習社院子裏的笛聲,直到今天還猶然在耳,留在記憶裏永不磨滅。昆曲是我生命中純然超乎功利的一個寄托,它的純粹、空靈,它的寧靜、淡遠,它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相隨相伴一輩子,帶來無數隱秘的歡喜。高興或者寂寞寥落之時,我都會哼上幾句昆曲。每每在枯燥乏味的會上,實在無處消遣時,我都會微微仰頭,半合上眼,用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在膝蓋上輕輕地敲擊著,伴著這節奏,便有一段唱詞從心中汩汩流出。昆曲之於我,不僅僅是隨手拈來的唱詞和曲調,更是一種隨時可以叩響的歡喜。有一次去歐洲講學,在巴黎街頭漫步時,同行的人很奇怪,你為什麼在巴黎也哼哼唧唧唱昆曲?這時我才知道,昆曲已經長在了我的心裏,永遠磨滅不了。

很多人聽了昆曲後,都覺得像喝了一杯清茶,這正應了昆曲的別名“水磨腔”。水磨腔是形容昆曲聲腔的跌宕的,並不是一種演唱技巧。關於水磨腔,俞平伯先生曾這樣解釋:吳中木匠在做紅木家具時,最後一道工序是打磨,需用木賊草蘸水耐心細膩地磨。那個時候的手藝人,有的是時間,一點一點把木質磨出內在的光潤色澤。這種光澤,不是油漆帶出來的浮光,而是從木質裏麵打磨出來的光彩。這種打磨,俗稱“水磨功夫”。水磨腔就是這樣,從聲腔裏麵磨出輕柔、細膩、婉轉,令聽者內心寧靜悠遠。

除了唱腔頗具特色,昆曲在服飾、步態、手勢、身姿上也很有特點,這些叫程式之美,能夠在舞台上體現出一種虛擬之美。昆曲的表現力空前強大,人間天上,一切皆可呈現。比如旦角,把手一並,就是關門;把手一拉,就是開門。中國戲曲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把萬水千山都帶在了身上,程式一出,眼前纖毫畢現,活色生香。那種寫意傳神,才是中國美的真正曼妙所在。

昆曲中很多曲目都用到了扇子。扇子代表不同的身份和行當,每一個動作都有講究:文扇胸,顯得文雅;武扇腰,顯得威武;醜扇肚,顯得詼諧;媒婆的扇子則是扇背;僧扇手心,道士扇袖,反映的是出家人與凡俗之人的不同。一把扇子,扇的部位不同,就有了這麼多不同的含義。

昆曲的內在之美,我稱之為至情至性,戲裏有男歡女愛的細膩,有大江東去的遼闊,有家國淪亡的悲痛,也有英雄末路的蒼涼。所有的夢幻和人間曆史的變遷,幾百年間一直沒有消歇過。現在能找到的最早的昆曲本子,一個是梁辰魚的《浣紗記》,講的是吳越之爭;另一個是李開先的《寶劍記》,講的是林衝夜奔。林衝一出場,“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這情懷多麼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