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也是一種節奏,它名正言順地告訴我們,這個日子可以給生命一些留白。我喜歡我們這個農耕民族那些接地氣的儀式感,進入到那些儀式,就必定有一種約定俗成的情緒可以被喚醒。中國人過節這件事,無關於薪水,無關於職稱,隻關乎對生命溫暖的安頓,讓你脫下職業裝以後,還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所謂節日,就是一種傳承,從奶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自己,自己傳給子孫,世代相傳。那一點能夠觸摸到的生命溫暖,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童年時留在血液中的記憶都會刻骨銘心。每到端午,我總會想起姥姥家的大院子裏包粽子的情景。大棗樹下麵,姥姥端出一盆泡好的江米,舅媽和姨媽端來發好的粽葉。我和小表妹捧著紅色、藍色、綠色的線繩,看著大人把粽葉緊緊地圍成一個漂亮的三角,在裏麵灌江米,壓上幾個紅棗,或者放上一勺豆沙,然後,我們會爭著遞上不同顏色的線繩,標記著哪個是素白的,哪個是鹹肉的,哪個是紅棗的。
那時雖然不富裕,但是誰家都不會關起門來吃獨食。姥姥包的粽子從第一鍋出來,我跟表妹就會挨家挨戶去送,我們會走過5號院的鍾姥姥家,會走過7號院的王奶奶家,還會去後胡同給賀奶奶家也送上一份。回來後,還要送同一個院子裏的鄰居阿姨。那個年代,我們去送粽子、送餃子,街裏街坊都不會讓小孩子空著手回來,或者是抓一把花生、瓜子,或者是給一個小花楞棒,總之是有禮有還。
我有時候想,為什麼人在貧瘠的時代都懂得辭讓,一點點禮物都能帶來歡喜?今天的人們雖然也會送各種高級的粽子大禮盒,但為什麼就沒有曾經那種分享的喜悅,那種水銀瀉地一樣亮晶晶的感恩呢?
在這個速食的時代,我真的懷念我們從前的手工能力。中國人的手工記憶,是緩慢、從容的時代裏最可貴的依靠。小的時候,所有人家的媽媽都會給孩子織毛衣,所有人家的爸爸都會換燈泡、修水管、修自行車。過生日、過年時,媽媽總會別出心裁地給孩子穿一件跟別人不重樣的衣裳。我記得有一年,媽媽就用簡單的紅白條紋布,給我做了一條漂亮的連衣裙——坎袖,上身的條紋是直的,拚出來一個雞心領,下麵的裙子是水波紋斜條的,轉起來裙擺很大很大。我高高興興地穿著去上學,卻發現周圍同齡的小姑娘也穿著差不多樣式的裙子。回家後就跟媽媽說,我的這條裙子跟別人的也差不多。
那天夜裏,我入睡之後,媽媽熬夜用同樣的布料,在我的裙子上接出了兩個飛著荷葉邊的小袖子,大裙擺下加了兩層寬寬的荷葉邊。第二天早上,我就穿著新裙子上學了,傍晚放學時,我手摸心口,才發現媽媽還用最後剩下的那一點點布料,給我的雞心領底下綴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那個時候的孩子,多麼為媽媽的手藝驕傲啊!
每到端午,我都會懷念姥姥包的粽子,懷念媽媽親手給我做的衣裳,我的記憶眷戀著那個時代,這記憶裏麵還漾著淡淡的草藥香。
過去的端午節,除了吃粽子、賽龍舟,還要在門後麵掛菖蒲、蒿草、艾葉、薰蒼術、白芷,以此來驅邪祛病;把白娘子喝得現了原形的雄黃酒也是少不了的;小孩子手腕上都係著五彩紅繩,跟著媽媽去姥姥家過節。所有所有這一切,這飄著艾草香的節日,真的是一個有味道的記憶。
中醫認為,小孩子有頭疼腦熱時盡量不打點滴、不吃西藥,用一些老偏方就能解決。在我女兒很小的時候,一位老中醫告訴我,孩子發個小燒,有點小咳嗽、小感冒,用不著上醫院,拿兩枚雞蛋,用大片的生薑和一把艾葉煮得透透的。雞蛋殼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鈣,表麵有大量細微的氣孔,可以充分吸收生薑和艾草的熱性。用兩個煮熟的雞蛋在孩子的小肚子上左轉九圈,右轉九圈;再在孩子的後背上,上滾九次,下滾九次;如此往複,直到雞蛋變得溫熱了,再裝在孩子的兩隻小襪子裏,讓她用小腳心踩著,把涼氣拔出來。早上一次,下午一次,大概到第二天早晨,就能完全好利索了。倚仗著這個老偏方,我的孩子從小就很少去醫院。而她從小就會磕磕絆絆地說:“該滾蛋了!該滾蛋了!”當她一不小心,裝著雞蛋的小襪子從小腳丫上滑下來時,大人就會逗她:“喲,你下了兩個蛋呐!”這個記憶,她長大了以後,家人還常常拿出來說笑。這就是帶著艾草味的一種記憶。
關於菖蒲的藥用價值,我原來不大了解,直到我生孩子之後坐月子,才有了切身的體會。那時是六七月份,按老人的說法,坐月子期間,即使天氣再熱,都不能洗頭,不能吹風。我的一個博士生是東北人,她的老家產菖蒲葉,在我生完孩子的第二天,還住在醫院,她就拿來了一大可樂瓶子濃濃的菖蒲水。她說,你用這個洗頭,包你什麼毛病都落不下。這是她爸爸專門采的菖蒲葉,讓她帶到北京,我生孩子那天,她在家裏煮啊熬啊,灌了這滿滿一大瓶子,就是為了讓我不受罪。我從生孩子後第三天就開始洗頭,後來果然沒有落下任何毛病。我並不了解其中的藥理,但這裏麵有一種中國式的情誼和信任。菖蒲葉是她爸爸親自采的,菖蒲水是她自己熬的,我憑什麼不信任呢?相信,是一種力量;親情,是一種加持。中國人有自己的方式去表達、去治療、去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