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血脈裏的眷戀(1 / 2)

我喜歡一切帶著時光打磨痕跡的東西,比如水滴流過牆,刻劃駁雜的脫落,滋潤苔蘚,恍如老牆心裏開出的花;比如風繞過樹木,老樹皮裏藏著不動聲色的年輪;再比如一遍遍鞣過的皮子,粗糙而溫潤,越來越貼近人的皮膚肌理;還有像萊昂納德·科恩那樣的老樂手,鬢染霜華,用一把沙啞的老靈魂唱著自己的詩和歌。時光打磨的痕跡,不止褶皺,還有潤澤。

我們的今生不過是從歲月裏借來了一把光陰,冠上自己的名字,走自己人生的節序如流。在西方講學的時候,曾經被問到東方的節日和西方的節日到底有什麼差別?我半開玩笑地說,西方的節日特點很明顯,聖誕節、複活節、感恩節,幾乎所有節日都是人給神過的,是向神靈致敬;然而中國卻不一樣,從春節到清明,再到端午、中秋、重陽,節序和節氣往往是一碼事,是給人過的節。從小進教堂的人習慣於孤單而優美、崇高而持久地膜拜天上下來的神;而中國人,二十四節氣走過一載歲月,我們過的節日也無非就是大地耕種的節氣而已。

每個中國人的記憶裏都有童聲朗朗的念誦:“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節氣歌》聽起來真的就是一首四季變換的歌,有圖有景,有顏色,還有味道。中國人解釋立春——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陟負冰;立秋——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這是多有詩意的描述。

二十四節氣,走過我們的一生,年複一年,流光被打上了烙印。這樣接地氣的日子,人們才過得踏實。

很少有一個節日,像清明這樣意蘊深厚而含混:風清景明,慎終追遠,這是一個悲愴的日子;放歌踏青,追逐春天,這是一個輕盈的日子。在我們慎終追遠的時候,它就是節日;在我們放歌逐春的時候,它就是節令。大節氣和大節日就這樣水乳交融。

“清明時節雨紛紛”,每到清明,往往就有著如絲如縷的春雨綿綿,總讓我想起賀鑄的《青玉案》:“若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看到這樣的詩句,難道你還不懂人心上繚繞的那點憂愁嗎?

清明的憂和愁,不是閑愁,它是實實在在有來由的憂傷,因為我們要在這個節日去祭奠祖先。在古代,清明是有很多習俗的,除了因為介子推而起的禁火、寒食、掃墓之外,還有踏青、植樹、蕩秋千、打馬球、插柳條等。這個節日生機蓬勃,在生機中去告慰心中深沉的哀思和寄托。清明是一個清亮、明朗的日子,但是,這個日子裏也有著深深的眷戀。

我總是在清明時節,自覺不自覺地想起很多人,有的時候是一個名字,有的時候是一段細節,有的時候甚至會想起一個電話號碼,或者清晰而遙遠的一首歌的旋律。我的記憶關乎一些逝者,也關乎一些生者,但牽連的那些往事也已然逝去。清明這個日子,給了人放縱感情的一個理由,盡可以讓我們逐著思緒去天邊飛,如同那些牽線的風箏,無論在天邊、樹梢,還是落進池塘,遠遠近近,總會有一根線,叫作清明。

這個日子裏,我確定能夠想起來的人,是我的姥姥和我的父親。

關於姥姥的記憶,一次一次地來到過我的夢中,夢裏永遠是我最後見到她的那個日子。她在吐了一夜鮮血之後,為了不耽誤我的考試,悄悄藏好半缸子鮮血,鞋幹襪淨,整好頭發,坐在床沿上等著送我上學。出家門前,姥姥叫住我,給我的手裏塞了兩個桔子,姥姥說,乖,去考試吧,回來姥姥還坐在這兒等著你。十五歲的那年夏天,我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我從滿月被媽媽抱回的那個小院子,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姥姥的那個小院子,看見守了我十五年的姥姥常坐的那個床沿空了。問媽媽,問舅舅,他們說姥姥進了醫院,還說讓我考完試後再踏踏實實地去看姥姥,接她回家。我就這麼一門一門地考試,那是我初中畢業的中考,考完的那天回家,看見媽媽和舅舅神色凝重地坐在客廳,他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讓我的腦袋嗡一聲就炸開了。他們跟我說的是,你長大了,要告訴你一件事。然後我才知道,姥姥住進醫院三天後就走了。她進醫院的時候,胃裏的瘤子已經破了,人迅速地脫形消瘦,八十高齡的老人,醫生說手術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讓老人喜歡的孩子來送送吧。但是,要強的姥姥跟我媽媽和舅舅說,就讓孩子記住我坐在床沿上送她上學的樣子,現在這個樣子會嚇住孩子,我不見她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姥姥生命裏的遺憾,或者這才是她真正的驕傲。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生命裏的遺憾,還是我的幸運。我的姥姥,就這樣在每一年清明回到我的夢裏,沒有倉惶,沒有憔悴,永遠是那樣鞋幹襪淨,目光從容。

我常常想起的另外一個人是我的父親。父親是一個小女兒生命中邂逅的第一個男人,是那個永遠可以縱容她的任性,永遠可以嗬護她的無理,永遠可以給她對人性和對愛情的信任,永遠在她背後如山般溫暖的那個臂膀。我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年以後,女兒才能一一解開對父愛的誤讀,父愛是溫暖的,但也是矜持的。父親有的時候寧肯把愛守成一個巨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