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對父親的感覺隻是嚴厲而已,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大觀園裏的賈寶玉,姥姥像賈母那樣慈祥地嗬護我,而不常回家的父親,每次帶回那麼多的書,要查我的詩文,要查我練字練得如何,在我的眼裏他簡直就是賈正。最先教我背詩詞的人是他,最先教我讀古文的人是他,最先教我臨字帖的人也是他。一直到我上了中文係,讀了研究生,幾乎我寫的每一篇論文,父親都要一字一字給我修改,不僅僅改文章的層次,甚至還會改我倒插筆的筆序,所以,他改完的文章,往往比我的原文數字還要多很多。但是直到父親辭世,我在心裏對他都是有一點點畏懼的,直到多年以後,媽媽告訴了我一件事情,這是在爸爸生前我從來不知道的。
那是他的六十大壽,當時的北京天寒地凍,我正在讀大學,中午從學校騎自行車回家,買了一個大蛋糕。怕紙盒子把蛋糕撞得歪歪散散,所以我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拎著蛋糕盒子,在寒風裏費了好大的勁兒騎回家。跑上四樓,我興高采烈地說:“爸,我下午去上課,等我放學回來,晚上給您過生日,咱們吃這個大蛋糕。”爸爸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說:“嗨,這都是你們小孩兒吃的東西,我才不吃這個呢。”我當時心裏還想,太不給麵子了,可是看爸爸笑了笑,我也沒多想,就跑回去上課了。下課回來,媽媽已經把蛋糕從盒子裏拿出來,我們一起切蛋糕,說說笑笑。我記得自己還用楓葉貼在白卡紙上,寫上詩,專門給他做了一個生日卡。爸爸那個六十大壽過得非常高興,雖然嘴上說不愛吃蛋糕,我看他也把那一大盤吃得幹幹淨淨。
多年以後,媽媽告訴了我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那天下午我上學之後,家裏來了一個世交家的孩子,剛剛上大學的小男孩,叫濤濤。爸爸順口就跟他說:“濤濤啊,這是你小丹姐姐剛給我買的蛋糕,我又不愛吃這個,你拿走吧。”濤濤歡天喜地,捧著蛋糕就走了。大概又過了一會兒,離我下午放學不到一個小時,爸爸開始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在屋子裏坐臥不安,走來走去,媽媽問他怎麼了,爸爸就小聲叨叨著說:“我犯錯了,那個蛋糕是丫頭給我買的,我不愛吃也不能給別人啊!你快幫我想想,那蛋糕的盒子是什麼顏色?是什麼牌子?丫頭在蛋糕上麵給寫的是什麼字?你能想起多少,咱倆往一塊湊,我得去那個蛋糕店買一個一模一樣的蛋糕。”隨後,爸爸就急匆匆地出了門,騎上自行車,冒著寒風滿大街去找,找那個他根本不愛吃的蛋糕。據說,在我回到家的一刻鍾之前,我六十歲的老爸爸,拎著一盒最相似的蛋糕,呼哧呼哧地回到家。這就是我的爸爸,這就是一直被我誤讀的那個爸爸。
每每清明,我總是想起《論語》上的那句話:“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父母安康俱在的時候,兒女的心永遠是欣慰的、驕傲的,還帶著一點點受嬌寵的、活潑潑的欣欣然;但一想到他們年歲高,自己膝前盡孝的日子不多了,就會憂懼叢生。
我的父親,我的姥姥,在他們離去之後,我才知道人生中總有一些遺憾,就是他們健在的時候,我對他們的愛還不能深深地懂得。也是在他們離去之後,我才一天比一天明白,父母親人之愛有時候是要隱忍著多少委屈!姥姥送我上學時的目光,背後不知道壓著多少痛楚,隻有她心裏明白,那是最後的生離和死別。
父親在病重的那幾年裏,每一次電話都跟我說,丫頭你忙你的,不用往回跑。我有時候還真聽了他的話,其實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的心有多麼疼,他是有多麼想我。我生命中最大的遺憾,就是父親沒有等到我的孩子出生。不養兒不知父母恩,自己有了孩子後,才格外想念逝去的親人、師長。
在女兒兩三歲的時候,那年秋天下來了大閘蟹,我從螃蟹殼裏慢慢地掏出一勺蟹黃,滴上一點薑醋,滿地追小不點兒,一邊追一邊說,乖,過來吃一口,就吃一口。這個時候,我媽媽也掏出來一勺蟹黃,多放了一點薑醋,在後邊追我,說,丫頭,你回頭,你吃上這口,再去追你閨女。那個瞬間,在我的記憶中是永遠不可磨滅的。後來,女兒跟我說,我跟媽媽、姥姥原來都是在一塊的。因為她看見過我生她的剖腹產的疤痕,她也看過姥姥生我的剖腹產的疤痕,所以她知道,很多年以前,她住在我的肚子裏,再很多年以前,我住在她姥姥的肚子裏。我也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的媽媽也住在我姥姥的肚子裏。
所有節日中,清明究竟有什麼樣的獨特意味呢?就是這樣的血脈之情,就是這樣的眷戀,就是我們在長輩生前沒來得及懂得的那些深深的懺悔,還有他們走後魂牽夢縈、每到夜半都會驚醒的深深惆悵。幸虧我們還有一個大節叫作清明,我們可以去祭奠,可以去緬懷,可以告訴那些父母俱全的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們也可以在風清景明的日子裏采一朵花,種一棵樹,放一隻風箏,仰望一朵流雲。就在這個日子裏,我們的魂魄能和所有的親人在天上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