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是世界的基礎單元,每一顆心就是我們可以抓住的依據,當閱讀和修養歸於一顆心時,我們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星雲法師:我還要說的一個心是“愛心”。每一個人都需要愛心。人與人之間的一切友善關係,比如男女結婚、結拜兄弟姐妹、成為好朋友、對陌生人的幫助,都有“愛心”在其中。
在佛教中,愛要升華為慈悲,因為有時候我愛,有時候我不愛,這是分別心,還是為“我”所限。當我們無分別心地對待他人時,就叫慈悲。慈,給別人快樂;悲,拔除別人的痛苦。我們倡導一些主義,倡導一些主張,倡導一些方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最了不起的就是——我給你關懷,我給你幸福,我給你利益。
不求回報地“給”是最好的,太陽給我們溫暖,水為我們解渴,大地承載我們,空氣供應我們呼吸,大自然對我們很慈悲,這些都是免費不求回報的。所以,我希望人們從愛升華為慈悲,營造一個慈悲的世界、慈悲的社會、慈悲的人生。
於丹:今天早晨,我和朋友一起去陽明山,參訪林語堂先生的故居。我一直覺得,在中西文化融合方麵,最成功的樣本就是林語堂先生。林語堂先生對自己的評價叫作“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中國哲學的根本是“一陰一陽之謂道”,講究平衡,如果我們隻有一隻腳,就隻能跳著往前走了。林語堂先生是兩腳踏中西文化,也就是說,先有一隻腳在本土站得穩,立住足,另外一隻腳才能跨得出去。如果沒有立住的這隻腳,便不能跨到西方去,因為我們無法改變血液中的文化基因。
林語堂先生從福建漳州的阪仔鎮走出來,在廈門讀完中學,到上海聖約翰大學讀完書後又在清華大學教書,然後去美國哈佛大學讀碩士,再到德國萊比錫大學讀博士。把世界文化都融會貫通之後,再反觀中國,才能寫出《生活的藝術》《吾國與吾民》這樣的著作。他可以用英文寫《蘇東坡傳》《武則天傳》,也可以寫出反映中國世相變化的小說《京華煙雲》《紅牡丹》。他就是“西洋人的頭腦,中國人的心靈”的最佳樣本。
林語堂先生的人生經曆是有說服力的。首先,他出國前具備了深厚的傳統文化學養;其次,他出國後,真正用自己的生命作為容器,完成了中西學問的化合反應,而不是簡單的物理累積;最後,完成這種化合反應之後,又能夠回得來,觀照現實中國。為什麼要強調中國的傳統?因為我們讀英文,學自然科技,都已經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別忘了,古人同樣有很多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領悟的東西。
我一直記得《周易》裏的一句話:“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大概是對文化最早的界定,它給了我們兩個坐標:一個是宇宙自然的坐標,另一個是社會人生的坐標。首先,生活在宇宙自然之中,就要觀察天文,了解春夏秋冬的更迭,添衣減衣,以免患病。其次,生活在社會中,要觀乎人文,去了解人間萬象,去觀察每一個人的想法,提煉出一種理念和價值觀,再去流化人心。
文化,通常被認為是一個名詞,但其原始的意思是“文而化之”,以觀念化入生命,化人行為,流化人心,是一個動詞。如果我們隻是文而不化,隻把傳統文化當作遺產來看待,那麼這些遺產就和當下的生活無關。大家都非常尊敬佛光山,因為這裏的文化是活的。星雲大師提出的三好(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四給(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都簡單易行,當下可做。多存一點好心,多做一點好事,多講一點好話,對大家來說都不難,但久而久之卻能流化人心。
所以,我們今天提倡文化,要把它當作動詞來看待。從時間上來說,要在當下解讀;從空間上來說,要有國際視野。唯其如此,我們才能像林語堂先生那樣去融會貫通。
其實,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提出了一些很積極的概念。比如“空”,是佛教的一個基本概念。星雲大師剛才講到“空”其實是“有”,我也來談談自己的理解。我們覺得天很大,於是叫它天空,天空下是萬有。後來,我們發現比天更大的地方,管它叫太空。世間的萬有,形成了規律與平衡,在它的生滅之間,達到了最遼闊的平衡,所以它是生機蓬勃的。
蘇東坡寫過一句詩:“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隻有一顆清靜的心,才能懂得萬物變化的義理;把自己的心騰空,才能收納萬種境界。我們總是抱怨世相太複雜,有時候隻是因為心不靜而已。坐公交汽車時,如果你在一輛移動的車上,旁邊也有一輛車在移動,感覺就會很錯亂,因為那輛車一會兒在你前麵,一會兒在你後麵,會讓你心緒紊亂。隻要我們的心變得空靈虛靜、博大深沉,再去看世相,就不僅看得清,而且能夠安心做事。
人是以思維觀念為導向的動物,有怎樣的心情,就有怎樣麵對世界的態度。我之所以提倡中國文化,首先是因為我個人的生活就是被中國文化成全的樣本。我出生的時候,剛好是“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的那個時代,傳統文化遭受了極大的破壞。我因為受父母的影響,讀了很多傳統經典,但大多數同齡人就沒有我這麼幸運了。我的上一輩人,文化的根脈還沒有被斬斷;我的下一輩人成長時,傳統文化的教育已有所恢複。但我相信,既然我能被中國文化成全,就會有更多的人能夠被中國文化成全。這種成全不是一種封閉的倒退,而是越過曆史的塵埃,把古聖先賢請到今天,給我們以智慧的點撥,讓我們重新出發,走向世界。
這個時代,理應出現更多林語堂先生那樣的人。隻要我們每一個人以動詞的文化活著,也許就能夠把中國文化傳遍萬水千山。
星雲法師:玄奘大師說:“受熏持種根身器,去後來先做主公。”人離開世間時,眼耳鼻舌身紛紛先走了,心才離開,這叫“去後”;人在母親懷胎還沒有形狀的時候,心就已經來了,這叫“來先”。人生一世,心最早來、最後去,卻很難明了。
禪門二祖慧可(當時叫神光)為求正法,慕名求見達摩祖師。達摩在洞內專心麵壁打坐,根本不理睬他。神光沒有灰心,堅定地守在洞外。一天夜晚,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慢慢地,大雪埋住了他的雙膝,最後一直沒到腰部。
達摩祖師終於開口問他:“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
神光說:“我是來求祖師開示的,希望祖師助我普度苦難眾生。”
達摩祖師說:“隻有吃世上之最苦,忍世上之最難忍,行世上之最難行,才能體會諸佛的無上妙道。小德小智之人,豈能了解佛道?”
為了表明自己獻身佛法的決心,神光立即揮刀砍斷左臂,呈給達摩祖師。
達摩祖師被神光的虔誠之心感動,就說:“諸佛為了求法,不惜生命。你立雪齊腰、斷臂求法,足見誠意。你有什麼困擾,說出來,我為你解除。”
神光說:“我的心不安穩,請師父為我安心。”
達摩祖師說:“你把這個不安的心拿出來,我替你安。”
神光尋找了很久,說:“我找不到它。”
達摩祖師說:“我已經把你的心安好了。”
神光聽完達摩祖師的回答,當即開悟。原來所謂的安或不安,都是妄想。於是,他拜於達摩祖師門下,達摩為他起法名慧可。後來,他繼承了達摩的衣缽,成為禪宗二祖。
現在,我們不妨來找找自己的心。人生在世,關心的東西非常之多。關心自己的身體,在意它是否漂亮、是否健康;關心金銀財寶,關心所擁有的東西,一刻也不能離開;關心親朋好友,維護交情。關心這個,關心那個,就是不關心自己的心。其實,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
“安心”這個問題很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身體的狀況容易調整,但內心的狀況卻很難調整。關於心,有很多比喻,它像盜賊,像猿猴,又像國王,可以行使命令。在我看來,心像一個工廠,生產出來的產品不好,是因為這個工廠出了問題。好的工廠一定能夠生產好的產品。那麼,我們的心靈工廠有什麼好產品呢?要生產一點慈悲,生產一點智慧,生產一點愛心。
關於這顆心,佛學典籍中是談得最多的,尤其是在禪宗裏,心是最重要的主題。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去讀讀《六祖壇經》《指月錄》《碧岩錄》《景德傳燈錄》,這些書都可以幫助我們慢慢找到自己的心。因為我讀書不多,所以知道很多的書艱澀難懂,而一本好書定能讓人讀得懂,且樂在其中。於丹教授的書不但看得懂,也有深意,大家一定要多讀一讀。
主持人:謝謝,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感謝星雲大師和於丹教授。
2012年7月21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