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保羅夜總會”二十二樓頂部密集的霓虹燈通宵達旦地閃爍著欲望的光輝,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燈光在夜空裏你來我往川流不息地蹦跳著,那是一種挑逗的姿勢,類似於一個浪蕩女人拋出的媚眼或用猩紅的嘴唇在別有用心地吮吸塗滿指甲油的手指,因此它也就成了這座城市尋歡作樂的一個標誌性的細節。
夜總會通常流露出的是原始欲望,而不是一種崇高的理想,所以黨的幹部、勞動模範、積極分子、三好學生、革命軍人們從來都不進夜總會。陳小莉與這些光榮而體麵的身份毫不相幹,所以她臉上塗脂抹粉嘴裏嗑著瓜子走進夜總會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夜總會大門口車水馬龍,燈火燦爛,迎賓小姐們身披紅色授帶臉上重複著千篇一律的微笑,身材與迎賓小姐一樣高挑迷人的陳小莉進門時,居然將一粒瓜子殼吐到了迎賓小姐的脖子裏,她正準備說對不起,一陣騷動從後麵席卷而來,兩個肌肉結實戴著墨鏡的年輕人簇擁著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走上了台階,兩排迎賓小姐全都彎下腰聲音整齊地喊道“楊董事長好”,小莉看到瓜子殼從那位迎賓小姐的脖子裏掉到了地毯上。
陳小莉也就是在迎賓小姐們共同彎腰的時候看到保鏢趙天軍的,她拉住趙天軍肌肉紮實的胳膊,“軍哥,不要跟我家裏人說我來過夜總會。”趙天軍用黑色的眼睛看著小莉,嘴裏露出一口白牙,他聳了聳肩說,“夜總會怎麼了?我不也在夜總會上班嗎?你來過這麼多回,我那次告發過你?”小莉搗了她一拳,“我爸知道了要砸斷我的腿。晚上我請你跳舞好不好?”趙天軍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我就喜歡斷了腿的美女做老婆。”小莉跺著腳罵了一句,“趙天軍,你不得好死!”
陳小莉沒進包廂,她坐在二十二樓舞廳拐角的一個卡座裏,點了一杯最便宜的茶水,然後百無聊賴的目光停留在舞池裏,舞池有一個籃球場大,身份不明的男女們像魚一樣在池子裏遊來遊去。燈光總是被音樂控製著,抒情的樂曲響起的時候,燈光就暗了下去,此時跳舞就成了一個裝飾,一個放蕩身體的借口,男女們在幽暗光線的掩護下,摟抱在一起,手與身體的關鍵部位相互勾結,緊密配合。舞蹈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把見不得人的欲望塑造成藝術的造型。一曲終了,燈光刹那間大亮起來,許多人沉溺於暖昧的糾纏中來不及做出反應,他或她的手依然滯留在對方不該放的地方忙碌著。等到節奏瘋狂的迪斯科舞曲響起來的時候,陳小莉感到在超重低音和重金屬音樂的聯合轟炸下樓頂隨時都會被掀翻,她的心裏有些慌,臉上的汗也憋出來了,老四還沒來,她有點撐不住了,骨頭裏像是有成群結隊的蟲子鑽了進來,又癢又麻,可這骨髓深處的又癢又麻抓不著撓不住,她真想一刀劈裂骨頭,可身上沒刀,於是她用牙使勁地咬住嘴唇。迪斯科音樂如洪水猛獸鋪天蓋地地壓下來,燈光像是機槍點束掃射,將舞池裏男女們切割成卡通動畫片,陳小莉忍無可忍地跳進池子裏,在群魔亂舞的瘋狂中接受槍林彈雨的掃射和粉碎。
渾身汗濕了的陳小莉最後在女洗手間裏才找到了她認識的陪舞女黃娟,黃娟正躲在洗手間門後點上錫鉑紙,一縷青煙剛剛飄起來時,小莉就像一個優秀的射手一樣,準確無誤地一把奪過冒煙的錫鉑紙,大口大口地吸起來,“娟姐,我會給你錢的!”一臉愕然的黃娟衝過來,死死地拽住小莉的胳膊,“我也沒貨了,你不能獨吞。”於是小莉將錫鉑紙遞到了黃娟的鼻子下麵,兩人患難與共地吸了起來,她們像兩隻相依為命的貓在爭食生命中的最後一條魚。當白粉在錫鉑紙上變成黑灰後,黃娟將蒼白的手伸向小莉,“我花兩百塊買的,你得給我一百。”小莉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過兩天我會給你的。老四說今晚給我帶貨來的。”黃娟說,“老四就白給你了?他是個王八蛋!”
王八蛋老四說好了晚上九點給小莉送兩包粉到聖保羅夜總會,條件是小莉陪她睡兩晚。最近兩個月來,小莉的粉都是跟老四睡覺睡來的,這個王八蛋最早是靠在夜總會拉皮條的小混混,後來見倒粉收入高,就死皮賴臉地讓小莉給他一點貨,嚐到甜頭後又纏著以販養吸的小莉跟她的上線焦大頭接上頭,為了獨霸聖保羅的生意,老四將夜總會頭牌舞女葉鶯送到了焦大頭的床上,然後與焦大頭聯手把小莉甩了,焦大頭對眼淚鼻涕雙管齊下的小莉說,“你要貨量太小,又是個女孩子,風險太大,以後就找老四拿貨吧!”。十九歲的小莉一直是弄一點貨給歌舞廳的舞女和常客,相當於發揚風格互助友愛,自己隻是賺一點差價維持吸粉,沒錢的日子得過且過就罷了,可焦大頭突然斷貨,無異於突然斷送性命,她要活下去,隻能讓自己成為老四手心裏的一隻既逃不出去又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蚱。老四隻要打傳呼想睡小莉,小莉必須隨時趕到,交了貨,然後他們就到街頭小旅館開房睡覺,小旅館肮髒透頂,掀了被窩,裏麵就會爬出臭蟲,地上的老鼠公開地咬著房客落下的花生仁和瓜子殼,黴爛潮濕的氣息像呼吸一樣稠密。小莉要到老四住的地方去睡,老四不幹,他說,“你想把公安帶過去拿獎金是嗎?老子把你牙給拔了!”老四住哪兒,她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這一條道上的人都是代號、假名字,就像是打入共軍內部的敵特一樣,隻有小莉是真名,身上揣著真的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