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英覺得一整天都很別扭,清早找陳道生被錢家珍嗆了個頭暈,店鋪開門後,給陳道生打了好幾次傳呼,都沒回,等到晚報記者追上門來的時候,於文英隻好提前關了冷清的店門,她看了一下手表,才四點,反正也沒生意,於是就急匆匆趕到76號大院,她的身後緊跟著的晚報記者和退衣服的跛子,保鏢一樣地寸步不離,那位戴著眼鏡的記者說,“天黑前一定要拍到陳道生的照片,明天晚報要上頭版。”
76號院子裏空無一人,街口賣涼皮的鍾阿婆對於文英說,“陳道生好像生病住院了。”等到於文英和記者趕到市人民醫院病房的時候,陳道生頭上罩著氧氣罩,像睡著了,又像死掉了,反正不適合拍照。錢家珍見於文英帶著記者和錦旗趕到了病房,知道來意後,就氣衝衝地嚷著,“拍什麼拍?人都要死了,還送什麼旗子,見鬼了!”
於文英早上店門還沒開,那位相親失敗的中年跛子已經守在門口了,他對於文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姐,當時我氣昏了,準備給對象的八百塊錢忘在裏麵的口袋裏了,六張一百的,四張五十的。我給你回扣三十塊,夠不夠?嫌少的話,就給你四十五塊,我不會跟你老板講的。”於文英開門後將錢全給了相親失敗的中年跛子,她說老板交代過了,不義之財,一分錢都不能留下。中年跛子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兩條長短不一的腿一上一下地顫動著。跛子回去後掏出錢數了幾遍,又迎著亮光看了又看,是真錢,一分不少,於是就跑到電話亭給晚報新聞熱線打電話要表揚好人好事,晚報記者一聽報料很有傳奇色彩就在電話那頭一拍大腿,“馬上就去采訪!”跛子知道采訪就會登報,自己也想在報上露一臉,說不準還能歪打正著賺個媳婦呢,跛子就說自己經營個體刻字文印,打算送一麵錦旗過去,條件是晚報記者要把他贈送陳道生錦旗的瞬間拍下來,配以文字登到報上去,記者說完全可以,甚至連題目都想好了,《下崗工人開小店,不昧錢財境界高》,可當他們帶著錦旗和相機趕到生意蕭條的服裝鋪,陳道生不在,追到醫院,上吊自殺的陳道生正在搶救,被錢家珍嗆了一頓後,記者和跛子很失落地走了,一篇頭版的報道在飄滿了福爾馬林和酒精氣味的醫院裏提前流產了,不過跛子丟下了錦旗,錦旗上八個大字是:拾金不昧,雷鋒再世。
這個味同嚼蠟的黃昏異常的沉悶。
陳道生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鍾了,在病房和醫院之外,這座城市裏的酒樓歌館舞廳已經熱火潮天地開張了,醉生夢死的幸福生活中沒有上吊的繩子,因此,一個人的自殺未遂絲毫不影響燈紅酒綠的既定顏色,風經過城市上空,霓虹燈會不由自主地搖晃,搖晃著一種挑逗的欲望、誘惑,陳道生睜開眼看到的是搖晃的燈光和搖晃的屋頂。
陳道生醒過來之前聽到了酒杯震碎的聲音,準確地說,他是被玻璃碎裂的聲音驚醒的,他睜開眼後最初的視線相當模糊,所以他看到了這個白色的空間裏晃動著許多個開裂的玻璃球,其間穿插著尖銳的歡呼聲和哭聲,等到燈光漸漸清晰起來,玻璃球起了化學反應一樣全變了,變成了孫大強、王奎、於文英、洪阿寶、胡連河、吳奶奶、秦大爺,還有頭發一絲不苟的劉思昌。錢家珍一整天抱著陳道生的腿反複哭訴,“你怎麼這樣狠心呀,你走了,我怎麼活呀!”這種毫無新意的哭訴,類似於哭喪的性質,等到陳道生慢慢睜開了眼,不知誰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哭什麼哭?人都活過來了,還不趕緊去弄點吃的來!”
“活過來了,活過來了!”病房裏歡聲雷動,陳道生看到這麼多人歡欣鼓舞的樣子,突然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淚水沿著眼角經過繩子勒索過的頸脖源源不斷地流到潔白床單上,床單很快就濕了一大片,劉思昌試著拉起陳道生的手,可他的雙手死死地捂住臉,“無顏麵對”是陳道生此刻全部的心情。劉思昌收回徒勞的手,拍了拍陳道生的肩說,“你看,這麼多街坊都來了,有什麼困難大夥一起分擔。”大家七嘴八舌,眾口一詞,“道生,看得開些,沒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吳奶奶缺牙漏風,說話卻合情合理,“讓道生哭一會吧,他心裏堵得慌。”
這時,一個白大褂擠進來說,“搶救費治療費還沒交呢,快點去結了!上一回一個民工腿斷了給接上了,半夜裏人跑了,我們一個季度的獎金全扣了。”衣冠楚楚的劉思昌從一群衣衫破舊的街坊中站出來,神情莊嚴地對白大褂麵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大哥不就是來不及交嘛,我們家怎麼會賴你這幾個小錢?說老實話,你這破醫院要不是打著‘人民’的招牌,我早就花幾文錢將你兼並買下了。”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疊百元大鈔,“一萬夠不夠?不夠我開支票給你!”白大褂毫無必要地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語氣軟了許多,“要不了這麼多,一千多塊錢。”劉思昌朝著病房外麵叫了一聲,“張主任,到交費處買單!”小張在病房外麵說了一聲“是”。
於文英把這幾天店裏的營業款都帶來了,數了好半天,不到一千,她攥著手裏的錢對劉思昌說,“不夠的錢,過幾天還你。”劉思昌沒要,他說錢留給店裏周轉吧,錢家珍抹著眼淚拉著劉思昌說,“大兄弟,你真是我們家的活菩薩!錢是一定要還給你的。”劉思昌很輕鬆地說,“什麼還不還的,一兩千塊小錢,就算給道生買點營養品得了。”街坊都被劉思昌的義舉感動了,他們紛紛表態,隻要往後陳道生有什麼困難,大家夥當仁不讓,他們甚至還用了一句不太恰當的民諺,“眾人拾柴火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