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錢,陳道生被劉思昌的桑塔納小轎車送回三聖街76號大院。
這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很清白,秋風像掃帚一樣將天空打掃得幹幹淨淨,星星也出齊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76號大院裏都是失業下崗做小買賣的,他們是沒有星期天的。白天,患肺結核的孫大強和吳奶奶陪著陳道生,晚上,院子裏的人鳥一樣地回到了自己的老巢,他們端著碗聚到了陳道生的屋裏,賣鹵菜的阿寶帶了一隻鴨頭和一條鴨脖子給陳道生,陳道生不吃也不說話,他坑著頭一支接一支抽著劣質煙卷,像一個罪人在反省自己的罪行,他不知道跟這些街坊能說些什麼,小莉販毒吸粉被抓進去也隻是犯法,而賣淫比犯法還要犯法,像祖宗的墳被扒掉了一樣恥辱,這讓陳道生和76號院子裏的所有人再也抬不起頭來,臉丟盡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院子從此在這條街上會像妓院一樣被人們提起並反複遭到恥笑。陳道生想到這裏,就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上吊的繩子在陳道生進屋之前就被阿寶他們澆上汽油燒了,而陳道生心裏的那根繩子卻越勒越緊。在人差不多聚齊了的時候,陳道生抬起頭,失神的眼睛裏盈滿了屈辱的淚水,他“撲嗵”一聲跪在老少爺們麵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對不起你們!”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忍不住哽咽的陳道生竟失聲大哭起來。
大夥一起上來拉起陳道生,先是安慰陳道生不要想得太多,接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小莉被抓的事,在集思廣益和相互啟發之下,他們很快找到了為陳道生和76號大院辯護的理由,找到了洗刷恥辱的充足證據,情緒也像那根上吊的繩子被澆上汽油一樣迅速點燃了,胡連河拍著桌子站了起來,臉上閃爍著殺豬前的凶光,“我操他媽的,還不是那個狗日子的孟老板勾引了小莉,她還是個孩子,還不到二十歲。”這一判斷像真理一樣被大家認定,大家全都被煽動起來了,賣鹵菜的洪阿寶揮舞著剁鹵鴨的油手,罵道,“那個狗娘養的孟老板讓我們下崗,買斷工齡的錢一分不付,拿著錢花天酒地,勾引良家婦女,死了活該!我真想剁鹵鴨一樣剁了他。”孫大強捂著蛻化變質的肺部,咳嗽著說,“最可惡的是市裏為了給有錢的死流氓撐麵子,還要讓小莉陪葬,真是欺人太甚,她一個孩子懂什麼!”這種情緒相互傳染,推波助瀾,一下子將羞於啟齒的難堪演繹成備受欺淩的憤怒,於是煙霧嗆人的屋裏喧囂聲一浪高過一浪,“媽的,明天到市政府去遊行示威,‘討還血汗錢,釋放陳小莉’。一定要為陳小莉平反。”
大夥憤怒聲討中包含著對案情的糊塗和對法律的無知,陳小莉犯罪的主要事實是販賣毒品罪,就這一樁,就可坐穿牢底甚至丟掉腦袋,76號大院裏的人沒吸過粉,但知道那東西容易上癮,是解放前有錢人才吸的大煙,現如今複辟資本主義了,妓院也開了,有錢人又開始吸大煙了,小莉的錯誤也就是沒錢還吸這貴東西,年輕無知,販賣白粉賺一點錢自己買粉吸,這錯誤差不多也就像販賣假煙一樣嚴重,罰幾個錢不就得了,街坊隻認定小莉是賣淫犯了罪,而賣淫完全是被引誘甚至是被脅迫的,這讓大家根本接受不了。
陳道生耳朵裏灌滿了噪雜的聲響,類似於攪拌著許多鐵器和碎玻璃,紮得心慌,他缺氧的腦袋裏是一片混亂後的空白。
到市政府遊行示威定在三天後的星期四,確切消息證實,星期四中央有位大領導要來視察,這件事一定要鬧出成效來,鬧到中央重視,這使他們既興奮又緊張,第二天孫大強將一個紙板糊的牌匾送到陳道生家裏,牌匾有小黑板大,白底黑字上寫著“還我女兒,嚴懲貪官!”院子裏拉出各種白布黑字的條幅,“打倒萬惡的資本家,孟扶根逼良為娼死有餘辜!”、“複辟資本主義不得人心!”、“我們要吃飯,還我血汗錢!”、“雙河機械廠買斷工齡是大騙局!”、“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標語口號主題混亂,而且帶有明顯的文化大革命的色彩。陳道生看到院子裏二三十麵標語像魂幡一樣在風中飄揚,白布黑字流露出靈堂般悲涼的氣息,他感到恐怖極了,他對扛著牌匾的正在排練姿勢的孫大強說,“我們對抗無產階級專政,這怎麼行呢?”蹬三輪的王奎在往一個條幅上穿竹竿,他接上陳道生的話說,“現在是資產階級專政,怕什麼呢?三聖街現在最少有三百多人都被發動起來了。”陳道生不再搭話,他不好多說,大家為他討還公道,自己卻不配合,於情於理說不過去。陳道生想要是去市政府一鬧,小莉丟人現眼的事等於就由三聖街傳遍全市了,也就等於把他拉出去示眾。大夥的衝動將陳道生又逼進了死角,他準備找劉思昌拿主意。
蹬三輪的王奎在黃昏的院子裏慷慨激昂,這位當年雙河機械廠差點提車間副主任的下崗工人壓抑得太久了,他的青春和才華像三輪車車胎樣被磨損殆盡,他站在三輪車上唾沫飛揚地對著一院子灰暗的腦袋揚起了長滿老繭的手掌,“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肉聯廠在市政府示威了兩天,下崗的每人補了一萬三,我們都在廠裏幹了二十年了,說好的六千塊錢都不兌現。”大夥的情緒又被煽動起來,像農民起義一樣毫無理智地齊聲響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吳奶奶擠到三輪車前仰起頭,頭也隻能對著王奎的膝蓋,她指著王奎說,“你們是去討錢,還是去為小莉伸冤?”一句話,大家都不吭聲了,遊行示威的目的一開始就是含糊的,應該說既是為小莉喊冤,也是為了要工齡買斷的錢,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理由更充分一些,能達到一個目的也行,有人這樣解釋。都沒想得太多,都覺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