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2 / 3)

有了劉思昌這番情深意重的人格鋪墊,陳道生順理成章地直奔主題,“思昌,我沒路子,衝著你為人仗義,隻好來求你幫忙了。”劉思昌揚起手中大哥大,做了一個往下壓的手勢,打斷陳道生說,“都是自家兄弟,你這樣講就見外了,什麼求不求的,你的事比我的事更重要。”

陳道生一臉委屈地說:“我總覺得你講的有道理,小莉不就是倒騰了幾小包粉,賺一點差價自己用了,家裏又沒花她一分錢,她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好歹,又被死鬼孟老板騙去幹傷風敗俗的事,讓我丟盡了臉,說真的,出了這種醜事,我是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了,我真的生不如死。”說著眼淚就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

劉思昌遞給他一張餐巾紙,“思昌,人年輕的時候,誰還不犯點錯誤,上初一那年,我踹壞了幻燈機,還讓你代我受過,想起來,我一直是欠你的,但不能說我這個人小時候犯點渾就一輩子爛心爛肺了,如今我還不照樣是市裏的十佳個體戶,不照樣跟市長在一起喝酒。所以要從長計議,想辦法把小莉弄出來,以後好好管教,將來說不準還會成明星呢,她有藝術天賦,隻是沒有機會展示才華,才一時失足的。”

陳道生在劉思昌遠見卓識的安慰下擦幹了男人的淚水,他從口袋裏掏出劣質香煙拔出一支給劉思昌,“你這樣一說,我心裏好受多了。隻要能出來,我就讓她到店裏守著鋪子,一步不離地看住她,決不讓她犯一點錯誤,說到底,她也是受害者,到冬月初六才滿十九歲。雖說翻案不得人心,可鄧小平不也把文化大革命翻案了,你說小莉這個事能不能翻案呢?”

平時隻抽“萬寶路”的劉思昌很流暢地抽著陳道生的劣質香煙,並將嗆人的煙霧堅決地咽進肺腑,以示兄弟不分彼此,他與陳道生並肩坐在沙發上:“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這個事,也打了不少電話,市裏的有關領導,公檢法的朋友們都說要將案件卷宗調出來再看一看,我看還是有些希望的。”

陳道生覺得女兒有錯無罪,所以劉思昌說的“希望”就是真正的希望,他在希望的鼓勵下,臉上就放射出很誇張的希望之光,這一刻,他甚至後悔自己愚蠢的上吊,“思昌,我要是死了,小莉的案子就真的永遠翻不了了。全拜托你了!”

劉思昌輕鬆地說:“你把店打理好,小莉的事由我負責,案件比較複雜,光打電話是不行的,過幾天,我把市裏的有關領導,還有公檢法的朋友們請到一起聚一聚,酒桌上當麵談。”

陳道生說請客的錢我來付,劉思昌說,“什麼錢不錢的,反正我一年到頭就是靠請客喝酒交朋友才在雙河站穩腳跟的,不要多操心了,有什麼情況我及時跟你聯係。”

臨走的時候,劉思昌塞了一包“紅塔山”香煙給陳道生,陳道生是懷著感激與感動的心情離開了鋪有地毯的劉總辦公室,他的心情有點類似於一個病人得知了癌症誤診的消息,很輕鬆,輕鬆中也還殘留一絲忐忑。

已是中午時分,陽光很溫暖,溫暖的大街上流淌著財源茂盛欣欣向榮的商業氣息。

回到76號大院,院子裏很冷清,做小買賣的下崗工人們都在外麵擺攤,他們一早帶了盒飯出門,中午都不回來吃飯,在家的女人、病人、老人們早就吃過飯了。陳道生走進院子的時候,聽到了孫大強劇烈的咳嗽聲,像是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有些怕人,他站在院子裏發了一會愣,視線停留在陽光照不到的牆旮旯裏,一些缺口的壇子和罐子顏色很暗,心情也隨之暗了下來。錢家珍不在,陳道生捅開蜂窩煤爐,將早上剩的稀飯熱了,剛喝了一碗,錢家珍回來了,陳道生問她幹嗎去了,錢家珍說去街頭餘老六家打麻將了,陳道生很克製地表示不滿,“這時候你還有心思出去打麻將?”錢家珍將幹癟的格子布做的小錢包往床上一扔,拉直彎眉火氣衝天,“我要不出去打麻將,就會上吊,人都快憋死了,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呀?”陳道生不想吵架,也就任錢家珍往他的傷口上撒些鹽,他默默地站起身來,走了,他要去找律師。身後的錢家珍氣還沒消,“我上輩子作了孽,才找你這麼一個窩囊的男人!”陳道生聽到了椅子被踹翻了的聲音,一般錢家珍輸了錢,習慣拿陳道生和椅子出氣。

揣著洪阿寶寫在香煙殼上的地址,陳道生在一間類似於民間牙科診所的房子裏找到了那位頭發稀少的律師。

律師是阿寶遠房舅舅鍾山樹,年輕時被冤枉犯強奸罪坐了十七年半大牢,出來後自學法律考了律師執照,還掛了個“公正律師所”的招牌,專門在法庭上跟讓人坐牢的檢察官對著幹,越幹越興奮,越幹頭發越少,他承認自己帶有較勁和叫板的心理動機。

陳道生找律師並不是想為案子辯護,而是想獲得心理上的支持,他需要律師論證小莉無罪,律師的論證會讓他對劉思昌救出小莉進一步堅定信心和決心。鍾山樹聽了陳道生漫長而混亂的案情敘述後,手中轉動著一支老式鋼筆,然後用邏輯的方式作了整理和概括,“流氓賣淫罪是站不住腳的,真正犯流氓罪的是那個死了的老板;販賣毒品罪會不會是刑訊逼供交代的,因為小莉既沒有掙到錢,你們做父母也沒看到錢,哪有這樣販毒的?等起訴書送來了,我會認真研究案情,盡可能作無罪辯護。”

陳道生聽到“無罪”就像是真的被宣判了無罪一樣激動,他拚命地給鍾律師點煙,聲音和表情極其委屈,“小莉還是個孩子,到冬月初六才滿十九歲,她懂什麼?就因為死了一個資本家,又是市長的朋友,所以非要給小莉定個罪,你說冤不冤?”

鍾律師光禿的頭頂上泛著油膩的光亮,他將煙頭按滅在一個空罐頭盒做的簡易煙缸裏,諱莫如深地說,“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

握別鍾律師那雙戴過銬子的手,陳道生心又懸了起來,已是黃昏,這時天空飄起了小雨,雨落到臉上涼涼的,中午的天還有些熱,穿了短袖出門的陳道生被這陰陽怪氣的天弄得無所適從。

院子裏的殘破的磚地上濕漉漉的,有些滑,補了水泥的地方要好得多,陳道生剛落腳到一塊臉盆的大的水泥地上,王奎手裏攥著一張紙正挨家挨護地收錢,去市政府遊行示威沒搞成,但買白布和黑墨水寫標語花的錢已經花出去了,王奎對陳道生說,“你家就不要交了。”陳道生站在毛毛細雨中說,“那不行,一定要交的。”王奎從口袋裏摸出五塊錢塞給王奎,兩人推推拉拉了差點讓王奎摔了一跤,王奎隻好收下錢,他說每戶平均三塊八毛六,如果再算上陳道生每戶隻要交三塊六毛四就夠了,他把清單給陳道生看,陳道生沒看,收下找零的一塊三毛六,進屋了。屋裏沒開燈,錢家珍繃著臉坐在昏暗的光線裏若有所思,陳道生聽到她歎氣的聲音像鐵絲一樣鑽進自己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