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陳道生上吊的後果是嚴重的,既沒讓女兒絕處逢生,也沒有讓自己化險為夷,女兒賣淫丟人,他上吊自殺更丟人,而且未遂的自殺讓一院子的人嚇掉了魂。其實,當一個人活著不如死了的時候,死就是對的,活著反而是錯的,陳道生為自己的死實際上已經找到了足夠的理由,小莉賣淫又致人死亡,這讓陳家的列祖列宗和76號大院的所有人丟盡了臉麵,他無法彌補這些重創,隻能以死的代價為小莉和自己贖罪。所有的人都在那根繩子麵前寬恕了他,然而寬恕是寬恕者的胸懷,對於被寬恕者來說,卻是套上了另一根繩索,它讓陳道生活在一輩子都無法償還的歉疚之中,所以活下來的陳道生這些天腦子裏反複出現一個成語,叫“行屍走肉”,成語紋身一樣深刻地刻進了他的心裏,他每天低著頭進出院子,人很恍惚,他總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件報廢的舊家俱,四肢是木頭做的邊框,五官隻是一些相關的零部件,沒有一點人的氣息。有時候坐在家裏的那張腿腳鬆懈的椅子上發愣久了,他就會向手掌心哈出一口氣,然後放到鼻子上聞了聞,有濃重的煙草氣味,他知道了那根繩子確實沒有發揮作用,他真的還活著。院子裏本來不多的陽光移到屋頂上去了,他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他不能死,他要為小莉請律師,他要想辦法讓小莉出來。

陳道生去了服裝店,於文英見到他就抹著眼淚抽泣了起來,這個年輕而美麗的寡婦說了一句意義不太明確的話,“你要是出事了,那我就真的後悔來投奔你了。”陳道生倒了一杯水遞給於文英,“小於,真的對不起你,到現在都沒給你開過一分錢工錢。”於文英接過水並沒有喝,她望著陳道生暗褐色的臉,搖了搖頭,“我要是看重錢,就留在劉思昌那裏不走了。”於文英從雙河機械廠下崗後,原先在劉思昌的公司裏做會計,過了年死活不願幹了,問什麼原因,她說劉思昌歐亞公司的賬太複雜,她做不了。元宵節那天於文英逛街逛到了道生服裝店,陳道生正在店裏跟錢家珍吵架,“你不想在店裏幹,又不讓小莉幹,這不存心讓我關門嗎?”錢家珍反唇相譏,“跟著劉思昌都沒幹好,你單幹還能幹好?滿大街賣‘世界名牌’賺大錢,你賣‘壽衣’,這破店遲早一天是要關門的。你也就是跟王奎一樣,蹬三輪的料。”於文英見錢家珍損人太狠,就插了一句,“嬸子,道生叔在廠裏就是材料科的好管家,怎麼開不好店呢?你跟著他做買賣長見識哩!”錢家珍用挑釁的目光錐了於文英一眼,“有種你就來幹!反正我和小莉都不幹。”三十一歲的於文英也有些衝動,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幹就幹!”

於文英的賭氣讓錢家珍和小莉有一種越獄成功的激動,錢家珍在於文英答應到店裏上班後,甚至還請於文英吃了一頓飯,買了兩瓶啤酒,又燒了一大盆三黃雞,飯桌上錢家珍為堅定於文英的信心,就不切實際地吹捧陳道生其實是個懷才不遇的人,要不是下崗早就當上副科長了,隻要他願意賣“世界名牌”,不要三年就是大款,娶個二房都沒問題。飯桌上吃喝得熱血沸騰,說話難免胡言亂語,隻是誰也沒當真。於文英父親跟陳道生原是一個車間的,等到於文英頂替退休的父親走進車間的時候,陳道生就成了於文英的師傅,師徒關係就像上下輩關係,所以平時於文英稱陳道生“陳叔”,今天陳道生對這個侄女輩的於文英來幫忙充滿了感動,平時他要看貨進貨,店裏少不了一個人守著,於文英雪中送炭,是一種支持,更是一種信任。信任是無價的。於是,陳道生端起一茶杯啤酒站起來,“小於,你看得起我,我敬你一杯!”說著就咕嚕一氣將酒徹底地倒進了胃裏,於文英覺得陳道生喝酒的氣勢像執行死刑前喝還魂酒,有些悲壯,還有些淒涼。

陳道生經營的服裝店生意一直不好。雖說店麵有些寒磣,可市口好,服裝質量也好,關鍵就是服裝價格太貴,而且牌子又不響,在一個假煙假酒假文憑假發票假服裝成為時尚的年代,賣假的就是賣真的,賣真的反而相當於賣假的,二百多年前的《紅樓夢》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假作真時真亦假”,陳道生沒看過《紅樓夢》,也不知道這裏麵的玄機。極少數裝束和舉止都很古老的顧客說,“你這都是真貨,再貴我也要買的。不像那些假名牌,穿不了幾天就炸縫掉紐扣。”他們隨口一兩句表揚,陳道生竟能激動一兩個月,頗有知遇知音的感動,可說這樣話的人本來就是穿著不考究的人,如果一件衣服能穿一輩子,他們就像放了一小筆高利貸卻賺了一輩子利息一樣滿足。陳道生和他的服裝店在這樣一種虛構的榮譽中經營著慘淡的生意,虧損是從開業第一天開始的,東拚西湊一萬來塊錢的小店入不敷出,一提起工資,於文英總是說不急等生意好了再說,這讓陳道生有一種同舟共濟患難與共的感動。陳道生是那種老實而固執的人,他總是相信,真貨一定能夠戰勝假貨,正義的戰爭一定能夠打贏非正義的戰爭,經曆過讀毛選時代的陳道生對於文英說這是毛主席在《論持久戰》裏說的,毛主席一說,日本鬼子就完蛋了,於文英聽得直點頭,而且覺得陳道生就是水平高,隻是誰也弄不清服裝店究竟要持久作戰到哪一年才會奪取戰爭主動權,陳道生說,“肯定要不了八年,我們就會翻身”。

陳道生並不知道現代戰爭根本不要八年,商戰甚至要不了八個月,這就注定了他逆曆史潮流而動的經營方式使得生意好起來的希望變得遙遙無期。

今天陳道生來到店裏是拿錢付蘇州貨款的,蘇州那邊打了好幾個傳呼給陳道生要他將三千二百塊錢貨款付過去,可於文英總共隻湊齊了二千八百塊錢,還差四百。在陳道生內外交困的當頭,於文英說,“我還有些存款,你在店裏,我去銀行拿。”說著轉身就走了,陳道生看著於文英匆忙離去的背影,他真怕她一去不返。這時一個頭發很長的年輕的小夥子摟著一位化妝很過分的姑娘心不在焉地走進了店裏,他們看也沒看就問陳道生,“你家花花公子牛仔褲多少錢一條?”陳道生說沒有,小夥子問是沒有還是不賣,陳道生說是不賣所以就沒有。這番繞口令一樣的對白,很有趣,這讓多少天來活在人間地獄裏的陳道生情不自禁地就笑了一下,是那種苦澀的笑。

陳道生去郵局寄走了貨款後才去找劉思昌,進門後,劉思昌依然是坐在那張豪華的真皮椅子上打電話,他對著磚頭一樣的大哥大臉憋成了鐵青色,摩絲定型的頭發在他高分貝的叫聲中躍躍欲試,陳道生聽到劉思昌在說,“最關鍵的是海關,如果海關那裏出問題,那就等於死路一條!”見陳道生進來了,劉思昌迅速掐斷了電話,然後一邊遞煙,一邊解釋說一個朋友的出口貨物在海關遇到了點麻煩,要讓找找關係放行。他穩定了一下自己表情,給陳道生點上火,輕鬆地笑了起來,“我這個人呢,沒什麼大的本事,就是喜歡攬事,總是把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