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3)

服裝店裏很冷清,陳道生鄉下的表弟何桂泉走進服裝店的時候,於文英正在閱讀一份過期的報紙,報紙上生意興隆改革的形勢一片大好,見有人進來,於文英起身招呼,她熱情過分地指著貨架上的衣服介紹說,“這款米灰色夾克挺適合你的,剛從蘇州國營廠進的,都是真貨,假一罰十!”何桂泉放下手中的一隻疲憊的紅冠公雞,又將肩上的一個裝化肥的口袋垛到收銀台上,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說,“我找陳道生。”

陳道生收到了於文英打來的傳呼趕到店裏,表弟何桂泉先是拎起公雞,又將半口袋田裏剛收下的豇豆和花生遞到陳道生手裏,兩人點了煙簡單地寒暄了幾句今年的收成,何桂泉就直接切入主題,他這次來是想要回去年服裝店開業借給陳道生的一千二百塊錢。“實在不好意思,我被那個臭婊子訛了。”何桂泉不安地搓著一雙粗糙的手,目光很遊離,他說自己跟鎮上的一個美容院的女人好上了,打光棍三十六年了,能有個女人跟自己噓寒問暖,就一心想跟她過後半輩子,可那位臉上長有雀斑的女人前些天突然告訴何桂泉自己懷孕了,要他給兩千塊錢打胎,不然就告他強奸罪,何桂泉實在想不通一個那麼溫柔嫵媚的女人一眨眼就翻臉不認人了。說到這裏,何桂泉將煙頭狠狠踩在腳下,用球鞋的底踩了個稀爛,仿佛踩爛的是女人的腦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真該把天下的婊子通通槍斃掉!”陳道生聽著這些話就像自己被槍斃了一樣,肝腦塗地,天崩地裂,他情緒很煩躁地說,“你不勾引人家,人家怎麼會向你獅子大開口?你別說這些了,錢我馬上就給你!”於文英從櫃台裏抽屜裏搜索了半天隻摸出了三百多塊錢,陳道生這次主動地對於文英說,“小於,你再借點錢給我,讓我表弟趕緊回去吧!”陳道生讓何桂泉跟於文英去拿錢,自已留在了店裏。走出店門後,何桂泉又折回頭對陳道生說了一句,“表哥,我也勸你一句,炸藥能碰,臭婊子不能碰!”

陳道生站在店鋪的衣服之間,像被人抽了一耳光,臉都青了。外麵的陽光很好。

也許真的應驗了“天無絕人之路”,表弟何桂泉要錢的這天下午,“道生服裝店”的生意居然出奇地好,市肉聯廠老幹部科兩位衣衫整齊的中年人一口氣要買二十八件“竹青牌”秋裝夾克衫,陳道生像受了意外打擊一樣不敢相信,“二十八件?你們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他豎起那雙誇張的小耳朵等待著錯誤答案,可那位衣衫整齊牙齒不太整齊的中年人說,“沒錯,是二十八件。”中年人稀鬆的牙齒間吐出的卻是非常嚴謹的文字,他說秋風一起,離休老廠長以渡過江扛過槍的資曆建議老幹部科必須在道生服裝店買“竹青牌”夾克衫作為“重陽節”離退休幹部的福利,此舉一出,得到了全體離退休幹部的一致擁護,他們認為全市簡直買不到一件真貨,四裏河服裝一條街等於就是偽劣服裝的集散地,部分離退休幹部像小偷踩點一樣跑遍了全市才摸清了隻有道生服裝店的衣服質優價廉,在國有企業度日如年的歲月裏,對於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們來說,添置一件衣服就如同樹立一種遠大的共產主義理想一樣應該要能與他們相守一生。他們說隻要質量,不要漂亮,漂亮又不能當飯吃。於文英彎下腰在櫃台下麵翻夾克,陳道生激動得在店裏盲目地亂轉,店裏隻進了十五件,快半個月了,一件都沒賣出去,突然間來了這麼一大筆買賣,陳道生頗有點把“丫環當小姐嫁出去”的光榮。肉聯廠老幹部科的兩位中年人丟下了二十八件衣服的貨款一千九百四十二塊錢,說,“越快越好,老幹部得罪不起!”陳道生收了錢說明天立即向上海調貨,三天後送到廠裏。

這天下午的生意讓陳道生淨賺了二百六十塊錢利潤,都快夠付一個月房租了,這讓陳道生對服裝店的未來迅速產生了許多不切實際的想象,他甚至想到了排隊買夾克情景,想到了於文英反複數鈔票的姿勢,可他沒想到國有企業越來越少,沒想到為老幹部買服裝當福利的好事也注定了與日俱減。

晚上七點多鍾,店鋪打烊了,陳道生懷揣著飛來橫財的良好心情回到76號大院,一進院門,氣氛不大對頭,院子裏昏暗的燈光下攢動著許多腦袋,錯綜複雜的聲音像從一個壞了的音箱裏發出來的,亂七八糟的。但他還是準確地聽到了老婆錢家珍嚷著,“你媽才是婊子,你才是婊子養的!”腦袋一陣騷動,接著就聽到了有塑料盆和痰盂被踢翻的聲音,陳道生走上前的時候,洪阿寶已經死死攥住了錢家珍的手腕,錢家珍的手裏舉著一把菜刀。

錢家珍見陳道生擠了進來,立即癱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她抱著陳道生腿,哭得喘不過氣來,“人家爬在我頭上撒尿拉屎,你死哪兒去了?”

吳奶奶指著站在一邊發愣的胡連河老婆韋秀蘭數落著,“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說話要有分寸,長牙不是為了嚼舌根的。”

韋秀蘭說錢家珍是婊子養的。

在菜市口殺豬的胡連河見陳道生氣得渾身發抖,臉上的肌肉機械地抽搐著,就抬手給了老婆韋秀蘭一記響亮的耳光,“你這個爛舌根的賤女人,以後再敢亂說我非打斷你腿。”韋秀蘭捂著臉哭了起來,胡連河對陳道生說,“道生,我家女人不是人,你多包涵一些!”邊說邊將韋秀蘭拎小雞一樣地拎回自己的屋裏。

大家都勸陳道生不要往心裏去,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王奎還說了一句比較有水平的話,你跟韋秀蘭計較就是拿她的愚蠢懲罰自己。

晚上院子裏本來是很安靜的,做了一天小買賣的下崗工人們都各自在家裏就著花生米喝兩杯火燒刀子酒或喝稀飯咽饃頭,他們的身體像醃羅卜幹一樣軟塌塌的,說閑話也就如同下酒菜一樣提神,胡連河一身豬肉的腥味,但他的飯桌上沒有半星豬肉,他要老婆韋秀蘭將賣剩下的半爿豬肝炒了下酒,老婆不幹,所以就著花生米和醃鹹菜喝酒的胡連河這個晚上很煩躁,吃飯時韋秀蘭說起了小莉被抓的事,兩人就小莉是主動賣淫還是被引誘上床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殺豬的胡連河嗓門大,韋秀蘭據理力爭,胡連河將酒杯狠狠地垛在黑乎乎的桌上,“你他媽的說小莉賤,這話傳出去,一院子人都跟著背上黑鍋,明明是那個狗日的孟老板坑了她嘛!”韋秀蘭嚷著說,“小莉就是賤,她媽錢家珍就是婊子養的。”正在院子裏收衣服的錢家珍一聽了這話,一頭撞開門衝進去,薅住韋秀蘭枯燥的頭發往院子裏拽,這一拽就拽出了一院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