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2 / 3)

第二天都要擺攤謀生,晚上十點鍾前,出門借錢的男人們全都回到了陳道生的老屋裏,錢家珍躺在床上看黑白電視上兩個黑人拳擊手在打架,男人們陸續進來的時候,她隻是象征性地轉動了一下腦袋,將一縷冷淡的目光掃向男人們的口袋,然後繼續看兩個黑人打架。陳道生有些生氣,可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克製,“大夥跑了一晚上,口幹舌燥的,你給倒點水喝吧!”錢家珍有氣無力地從床上坐起來,拖著柔軟而鬆懈的身子下床倒水。

一晚上,他們總共隻借到了二萬六千五百二十塊錢,數字遠遠不夠,但形勢比較樂觀,因為他們七個人隻跑了四十三戶,雖說大多數家庭拿不出六百塊錢,但雙河廠下崗的工人階級們萬眾一心眾誌成城,紛紛表態傾囊而出盡其所有,這不隻是對陳道生的聲援和支持,更是對無產階級政權的捍衛,對工人階級覺悟的捍衛。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隻能拿出二三百塊錢,但也有七八戶拿出了一千多塊錢,劉天柱兒子出車禍死了,車主賠了一萬二千塊錢,他一個人就借了四千塊錢,他說,“我們這些人活著最大的盼頭就是還有兒女,現在我的兒子已經沒了,不能再讓陳道生沒了女兒。”程桂蘭在百貨大樓買床單參加抽獎,一抽就抽了一台大彩電,她舍不得看,將彩電賣了二千四百塊錢,當王奎上門說明來意後,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借出一千六,她說,“就當我沒中獎的,給道生救急,沒說的!”

中大獎和出車禍死人領取撫恤金,那是一種意外,三聖街能有幾戶呢?陳道生的信心來自於雙河廠全體職工雪中送炭、舍己救人的義氣,有義氣,就會有一切,陳道生這樣一想,一夜睡得很踏實。

吳奶奶將自己存了一輩子的私房錢一千八百塊錢全都送到了陳道生家裏,她指著自己缺牙的嘴說,“什麼也吃不動了,湊給你救急吧!”在理發店當學徒的吳奶奶孫女吳粉麗將自己零花錢一百三十塊錢也送了過來,洪阿寶上小學的兒子洪小寶送來了一百港幣,他的一個姑媽在深圳被香港老板包了,一百港幣是去年過年給小寶的押歲錢。76號大院裏借的錢最多,除了害肺病的孫大強隻借了八百塊,其餘每家都在一千塊錢左右,胡連河借了三千,洪阿寶四千,王奎一千五,在聖保羅夜總會給老板當保鏢的趙天軍借了八千,到第五天的時候,已經借到了二十五萬三千四百塊錢,三聖街四百七十多戶借了錢,沒下崗的秦懷寧在廠裏一發動,廠裏又借了兩萬四千多,一個星期隻剩下最後一天的時候,已借到了二十七萬三千塊錢,還差兩萬七千塊錢。全廠一千二百多職工,百分之七十下崗,人均借給陳道生二百三十多塊錢,這些錢是窮人們活命的錢、救急的錢、應付天災人禍的錢。

好在隻有一個月,所以他們在借錢的時候,沒有人猶豫,他們相信陳道生就像相信共產主義一定能夠實現一樣堅定不移,除了76號大院的少數幾個人,也沒有人知道陳道生這次借債高達三十萬,這是一個讓人不寒而粟心驚肉跳的天文數字,陳道生和院子裏男人們捧著塞滿了一箱子的鈔票的時候,心裏開始有點發虛,他們知道這是一次賭博,一次拿性命作賭注的賭博,隻能贏,不能輸。

好在他們就算不相信自己,但相信陳道生,就算不相信陳道生,但肯定要相信劉思昌,這就像上了雙保險一樣,所以他們睡眠的質量依然很高,一夜美夢層出不窮。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借錢運動,其運行方式和中國革命差不多,先是宣傳群眾、教育群眾、發動群眾,而後是大打了一場群眾性的人民戰爭,並奪得了除台灣省以外的全局性的勝利。然而這場勝利的代價慘重,三聖街全體窮人們幾乎交出了他們家裏的最後一個銅板,這種“削鐵針頭,奪泥燕口,鷺鷥腿上上劈精肉”的洗劫一空的借債使勝利抹上了一層悲壯和血腥的色彩,堆積在箱子裏成捆成堆的錢像堆積如山的罪行,陳道生在那個美夢醒來的清晨突然萌生出一種有罪的念頭,這個念頭讓他吃早飯時筷子掉到地上好幾次,錢家珍對著冒著熱氣的粥碗不得要領地奚落陳道生,“錢又不是你自己的,看把你激動成個羊角瘋似的!”

陽光照亮了粗口粥碗,碗裏的熱氣嫋嫋如煙,稀粥在碗裏燃燒。

趙天軍的白天是從晚上開始的,黃昏時分,趙天軍從他家的老屋裏鑽了出來,一臉睡眼惺忪的疲軟,他是76號大院裏唯一一個胳膊上刺有青龍的男人,小時候學過武術,武術半途而廢,當保鏢卻一路順風,老婆離婚後,父母也回到老家鄉下去了,他一個人守著老屋,與胳膊上的青龍患難與共,快三十的人了,整天晝伏夜出,他曾對漂亮的陳小莉旁敲側擊地流露出過想入非非的意思,陳小莉半推半就裝瘋賣傻,趙天軍不會公開對陳道生說什麼,但他平時有意無意地總是要在陳道生麵前表現出慷慨和義氣的風範,而且經常穿著一身模仿公安服裝樣式的保安服在陳道生和小莉的麵前走來走去的,小莉對他說,“你這大蓋帽一戴,黃狗皮一套,像什麼?”趙天軍來了興致,“像什麼?”小莉說,“像打了敗仗的偽軍。”趙天軍的臉色跟他的衣服顏色一樣黃了,陳道生橫了一眼小莉,“你嚼什麼舌根?”趙天軍見陳道生很維護他麵子,就說,“陳叔,隻要偽軍能掙到錢,誰不搶著去當偽軍,你說是不是?我們當保鏢,其實就是警衛員,對不對?”陳道生連連稱是,陳小莉站在院子裏水龍頭邊笑。

趙天軍雖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但他始終不願輕舉妄動,就憑他戴著大蓋帽,那也是有麵子的人,他想男人應該是先有麵子,而後才會有女子,所以當陳道生借錢救小莉的時候,他首先要給足陳道生麵子,也為自己掙足麵子,他一把就掏出了八千塊錢,是76號大院借得最多的人,錢是主動送上門的,而且掏錢的姿勢相當輕鬆和瀟灑,仿佛掏的不是錢而是一支香煙,或掏的是一疊過期的舊報紙,但沒有人知道他的八千塊錢還是從朋友那裏借來的,他自己有兩萬六千多塊積蓄,全都預交了房款,他要買一套帶衛生間的商品房,套房裏連抽水馬桶都有了,老婆還能沒有,他要讓離他而去的前妻後悔一輩子。可要說趙天軍企圖用這種豪爽和一套還沒拿到鑰匙的商品房來兌換小莉放出來後的愛情,那是很不切實際的,因為趙天軍自己也知道,一個是年齡差距大,十一歲,還有就是他早就覺得小莉已不再那麼單純,有不少毛病,娶過來做老婆風險挺大的,但她確實長得漂亮,像電影明星,所以他還是願意這麼做,這就像他父親當年說過的雙河廠有著新四軍身份的老廠長,明明知道自己跟演劉三姐的黃婉秋下輩子也沒戲,可還是每年給黃婉秋寄兩袋奶粉過去,結果被老婆發現了,大吵大鬧個天翻地覆,老廠長文革時因此被押上批鬥會現場,最後割腕自殺,他沒有死在殺敵的戰場,卻死在對一個美麗女人空洞的想象中。人就這麼奇怪,趙天軍想不清楚,他就不想了,反正為救小莉,就像救他自己一樣,他願意出錢出力。

所以這天黃昏趙天軍起床後遇到在院子裏用鐵絲箍洗腳盆的陳道生就問了一句,“陳叔,小莉哪天回來?到時候我請客好好慶賀一下,總算平反昭雪了。”

一把生鏽的鉗子將生鏽的鐵絲死死地擰在了陳舊的洗腳盆上,陳道生放下牢固的腳盆,說,“錢還沒借齊?三聖街都被榨幹了,正犯愁呢。”

趙天軍挨著陳道生蹲下來,湊上戴了大蓋帽的腦袋,“還差多少錢?”

陳道生說,“兩萬七千塊!”

趙天軍很想證明自己的能耐,所以他必須要露兩鼻子,於是就舉重若輕地說,“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呢?這不小菜一碟嘛,我的錢套在商品房裏了,但我哥們朋友一大堆,讓誰開一張支票就像打一個噴嚏一樣簡單,這事包在我身上了。明天早上我就給你帶回來。”

陳道生說,“你要是能幫我這個忙,那真是雪中送炭了。我保證付你朋友百分之八的利息,反正也就一個月。”

趙天軍將一支煙塞到陳道生的嘴裏,“什麼利息不利息的,到時候還上本錢就行了。”

陳道生傳呼在褲腰帶上響了,是劉思昌呼他。他去秦大爺雜貨鋪去回電話,趙天軍說他也要去夜總會上班了,錢的事就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定下了,抬頭看院子上方的狹窄的天空,天空染透了夕陽的金紅,像一麵鋪開的紅旗。

陳道生一路小跑到秦大爺的小雜貨店,店裏很冷清,秦大爺和木質櫃台一起枯坐在寂寞的黃昏裏,見陳道生進來,秦大爺活動了一下脖子,來了些精神,他說,“道生,小店生意不好,隻借了五百塊錢給你,不會有意見吧?”陳道生一邊抓話筒一邊說,“哪會呢,借你老人家的錢,我真是多有得罪。”話沒說完,劉思昌已經聯係上了。

劉思昌在電話裏說他過兩天就去雲南了,要是借不到錢的話,也沒關係,等他這筆緬玉坯料生意做成,自己至少也能賺個七八十萬,“到時候,我出幾萬塊錢把小莉救出來,打傳呼跟你說一聲,就是讓你不要操心了。”陳道生心裏彌漫起冰天雪地裏的溫暖,話筒也冒著熱氣,他因激動而語氣不連貫地說,“已經借到了二十七萬三,雙河廠、三聖街全都幫忙了,還差兩萬七,明天下午,三十萬,我一分不少地送過去。”劉思昌在電話裏顯然被驚呆了,“道生,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我隻是說說而已,你人緣好,借個七八萬還差不多,還真能借到這麼多?”此時說這樣的話,不是對陳道生的小瞧,而是對他的高看,陳道生就很有些成就感,他說,“思昌,我沒大本事,也就落個街坊同事的信任,大家夥也是看在你麵子上才願意幫我的。”劉思昌肯定在電話那頭上地毯上興奮地走來走去,話筒裏的聲音都有些搖晃,“道生,還是你行,我在三聖街肯定是借不到這麼多錢的。這樣吧,你就把這些錢送過來,剩下的算我借給你的,到時候按三十萬投資付給你利潤。”陳道生語氣堅決地說,“不用了,明天下午我送三十萬過去。”這樣做,是陳道生覺得欠劉思昌已經太多,何況萬裏長征隻差最後一步了,他不能讓自己的最後一步有半點踉蹌。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鍾,趙天軍從夜總會下班後,身後跟著一個戴著墨鏡、手抓大哥大、全身肌肉繃緊的男人,趙天軍向陳道生介紹說,“這是我當年一起練散打的哥們周挺,現在開了全市最大的當鋪,哥們非常講義氣,二話沒說,拎著錢就過來了。”陳道生握住周挺打過架的手,連聲謝謝,周挺說不客氣,然後就很爽快地將黑色公文包拉開,將兩摞錢放到桌上,趙天軍還不失時機地表揚哥們,“周挺武功比我好,當年,我們在市五運會比賽後到蜀天火鍋城吃飯,為搶座位跟一幫小混混打架,周挺雖說那天在比賽中輸了,可打架一拳過去,當場就將那個黃毛鼻梁給砸斷了。”周挺黑眼白牙相互配合地顫動了一下,流露出往事如風的表情,他對陳道生說,“陳老板,聽天軍說你是在四裏河開服裝城的大老板,我是做小買賣的,跟你比不了,借一個月,時間太短,我通常是按百分二十收息的,你是天軍的朋友,就按百分之十五收,怎麼樣?”陳道生愣住了,趙天軍看著周挺,周挺黑色眼鏡的背後看不出任何異常,趙天軍臉上掛不住,指著陳道生說,“他不是我朋友,是我叔,你知道嗎?”周挺扶了一下黑色的眼鏡,陽光落在眼鏡上,鏡片反射出的依然是黑光,“好了,你叔也就是我叔,按百分之十月息,可以了吧?”陳道生想到下午要送錢到劉思昌那裏,反正也就是一個月,百分之十月息是兩千七百塊錢,劉思昌說能掙十萬,就算是百分之二十的高利貸他也會認賬,他要向劉思昌證明自己的信譽和能力,所以就搶著說,“百分之十,也算是給天軍天大的麵子了,就這樣!”簽字畫押後,周挺還讓趙天軍以擔保人名義簽了字,臨走時,周挺跟陳道生熱情握手,“陳老板,發了財可不要忘了請小弟喝兩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