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3)

黑暗漲水一樣漫上來,院子裏掛在水泥電線杆上的路燈亮了,密集的蟲子圍繞著臉盆大的光暈盲目地飛行,76號大院裏的男人們拖著結構鬆散的身體鑽進了陳道生家老屋。

大夥在陳道生還沒講完的時候,已經明白了一切,他們失去了耐心,有的從板凳上站起來,有的坐在床沿上拍著大腿,七嘴八舌地說著相同的主題,“劉思昌真牛!市委書記都得聽他的。”

在說到花錢救小莉的時候,大夥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自古而然,這就像死鬼孟老板花錢買下廠子一樣雖難以接受如今卻很正常。可錢從哪裏來呢?少數人表示趕緊湊八九萬塊錢先將小莉救出來,大多數人卻讚成投資三十萬,一個月後讓劉思昌淨賺十萬塊錢後打點鋪路救出小莉,陳道生同意大多數的意見,他從煙霧中站起來說,“思昌說隻要八九萬鋪路子就行了,剩下一兩萬,我全都作為利息付給大家。”

全民公決的結論不到二十分鍾就形成了,大夥心裏都很清楚,借出八九萬,靠陳道生半死不活的服裝鋪子牛年馬月也還不起,而背靠劉思昌這棵大樹,連本帶利一舉兩得,就算沒有利息,本錢是不會少掉一分的,大夥在答應借錢給陳道生投資的時候,與其說是相信陳道生的信譽,還不如說是相信劉思昌的能力,這種潛伏的心理秘而不宣使得陳道生和鄰居們都很體麵。

76號大院裏都是下崗做小買賣的,每天隻能掙個七八塊錢,賣鹵菜的阿寶最多也隻能掙個一二十塊錢,殺豬的洪阿寶賣一頭豬能掙三十多塊,但他屬於私屠亂宰,隔三岔五就被衛生檢疫部門罰上個鼻青臉腫,每次不少於兩百。院子裏湊齊三十萬粒米都辦不到,到哪兒湊三十萬塊錢?這簡直就像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一樣當作口號喊還差不多,實際上根本做不到。一提及三十萬怎麼借齊,大夥沸騰的情緒全都嗆死在濃烈的煙霧中,屋裏是棺材般的窒息,偶爾有喝茶的聲音在喉嚨裏經過,很刺耳。

陳道生打了一個寒顫,人就清醒了許多,他對著一屋子沉默的腦袋情真意切地說,“小莉命該如此,大夥有這份心就夠了,都回去睡吧,明天一早還要出門做活呢。”

從來都不甘寂寞的王奎從凳子上反彈起來,吼著嗓子說,“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了?雙河廠在三聖街住著有五百多戶,全都發動起來,肯定能湊齊。我就不相信,道生幾十年忠厚為人,人緣又極好,如今遭了難,還有誰見死不救的。”

煽動去市政府鬧事失敗的王奎是不願被人小看的,這位差點當上車間主任的三輪車夫拓寬思路後,大夥又萌生出絕處逢生的妄想,死魚一樣的腦袋都被激活了,屋內的氣氛生動了起來。

胡連河老婆韋秀蘭喊丈夫回家睡覺,殺豬的夜裏四點鍾就要起床,五點鍾在郊外的一間工棚裏私自屠宰一頭豬,六點鍾就要將豬肉拉到市場上去賣,所以她衝老胡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累死了,誰給你買骨灰盒?”大家都朝她翻白眼,不理她,錢家珍將腳邊的一個舊塑料桶狠狠地踢了一腳,就像踢到韋秀蘭的肚子上一樣,很解氣。

陳道生讓胡連河回家睡覺,胡連河臨出門前說,“道生,需要我掏錢的,我決不裝孬!”

韋秀蘭拉住胡連河的袖子往門外走,她很蔑視地看了屋裏一眼,“我就不相信劉思昌是活菩薩。十個商人九個奸。”

錢家珍忍無可忍地還了一句,“你幫著胡連河賣肉,難道不是小商小販?你就不奸?”

陳道生對錢家珍小心地製止說,“你不要亂放炮好不好?還有好多事要請老胡幫忙呢。”錢家珍反唇相譏,“人家罵你老婆是婊子養的,你還吃裏扒外為人家說話?沒見過你這麼個沒出息的男人!”

大夥都勸錢家珍少說兩句,眼下要抓最緊要的事,不要女人家雞毛蒜皮的亂打岔了,錢家珍還不服氣地嘟囔著,“胳膊肘子往外拐,還能辦大事?”

沒人接錢家珍的話,大夥最後的共識是,從明天晚上開始,分頭到三聖街挨家挨戶做工作,借錢投資,救小莉!

洪阿寶就像往鹵湯裏配料一樣,考慮得很細,他建議陳道生明天去打字社打印五百份統一格式的借據,借到錢後填好數字,由陳道生簽上名按上手印交給借錢戶。借期一個月,還在廠裏上班的蔣懷寧很大度地對陳道生說,利息就不要寫了,反正時間也不長,陳道生說,“不行,一定要寫上,月利率百分之六。我算過了,要是按劉思昌說的去辦,剩下的錢夠付利息了。”

大夥離開陳道生家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鍾了。這個晚上,他們一夜美夢。

第二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陳道生在一家打字社打印好了五百份借據後,跑到秦大爺的雜貨鋪給劉思昌打公用電話,劉思昌在電話裏說,“我的意見是你這兩天就借幾萬塊錢送過來,我下星期就要去雲南出差,趁這幾天有空,方方麵麵打點一下,爭取下個星期讓小莉回家。”陳道生對著話筒急了,“思昌,大夥都說交三十萬給你做生意,你不答應了?”劉思昌說,“不是不答應,是怕你借不到。下星期我就走了,你能湊齊嗎?”陳道生對著毫無表情的話筒賭咒發誓,“一個星期內,我保證借齊三十萬交給你!”劉思昌還是很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同意見,“等到這筆生意做成,得一個月時間,再用掙來的錢打點鋪路,小莉最起碼得兩個月後才能放出來。我的意思是,錢少你好借一些,我現在都借不到三十萬。”陳道生攥著話筒的手心出汗了,“思昌,你要是實在為難就算了,確實我也不該往你碗裏亂伸筷子。”劉思昌被誤解了,他繃著舌頭表態,“這叫什麼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隻要你能借到,我絕不食言!”

時間緊,任務重,爭分奪秒,刻不容緩,這天晚上,76號大院裏的男人們全都出動了,他們從陳道生家拿了簽上名、按了手印的借條,卻像是拿了癌症病曆一樣束手無策,誰都知道,在三聖街借錢比借人命還要困難,到處都是下崗失業的窮人,他們什麼都不缺,就是缺錢,陳道生、王奎、洪阿寶、胡連河、孫大強等人全部的信心和希望來自於毛主席幾十年前告訴林彪的那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三聖街住著雙河廠的五百多戶職工,每戶借六百塊錢,就夠三十萬了,然而除了少數像殺豬的胡連河,賣鹵菜的洪阿寶等一小撮之外,百分之八十家庭是拿不出來的,內憂外患的孫大強說,“雖說日子都很難,但就是揭不開鍋,每家也會留一點錢壓在箱底以備急用的,比如留點錢看病、孩子上學、出禮份子、相親、娶媳婦、辦喪事、生小孩、暗地裏貼補老人等等。”孫大強說的是街坊,其實也是說自己,他就明確表示,“我給小順子上初中留了八百塊錢,就是我害病死了,也是不準動的,眼下拿出來給道生救急,反正也就一個月時間。”

這種推理一說出來,所有的人眼睛裏都很誇張地放射出絕處逢生的光芒,掌握不少國家大事的王奎附和孫大強的觀點說,國家的戰略儲備糧和儲備汽油就是餓死人癱了車也不會動用一兩的,隻有國家要打仗的時候才能動用,他們現在就是要去動用每家每戶的“儲備糧”和“儲備油”,為救小莉,為挽回76號大院實際上也是三聖街全體窮人的麵子,其性質無異於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陳道生讓錢家珍去找打麻將的麻友們借錢,錢家珍很幹脆地說,“我不去,你一個大男人讓老婆出去丟人現眼,也不害臊!”陳道生懶得與錢家珍爭吵,沒說話。

其他男人們都知道陳道生兩口子從來就是尿不往一個壺裏尿,如果一個向東,另一個肯定向西,哪怕向西是一個糞坑,也會義無反顧,所以就得過且過地說,“女人家借錢抹不開麵子,算了!”錢家珍在大夥出門的時候卻說了一句走題的話,“我還欠他們一百多塊打麻將的錢沒還呢。”陳道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了。

窮人是容易走極端的,他們買菜時可以吝嗇到為了一分錢打得鼻青臉腫,也可以慷慨到在雪中送炭兩肋插刀的旗幟下把頭割下來當土豆送到廚房的案板上,都知道小莉是栽在孟老板的手裏,他們義憤填膺牙齒咬得格格直響,“他媽的,狗日的港商騙了雙河廠,死了還想拉個墊背的。”也有不少街坊說這就相當於讓我們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也不能答應的事,陳道生被工友們的同仇敵愾感動得淚流滿麵,淚水滾燙,像是在內心裏燒開了後倒出來的。

情緒與口袋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每家借六百塊幾乎根本不可能,對於日子朝不保夕的窮人來說,一分錢攥在手裏是要攥出水來的,每家能拿出六百塊跟拿出六萬塊一樣的困難,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一個劊子手隻要能殺一個人,就能殺一百個人。打氣補車胎的馮三根一雙雞爪子一樣的手在空氣中亂抖,他哆嗦著對陳道生說,“打一次氣隻有五分錢,補一個車胎四毛錢,一天隻能掙四五塊錢,遇上刮風下雨,分文不掙,一家四張嘴要飯吃。”

陳道生站在馮三根哮喘的氣息中,果醬色幽暗的燈光浸泡著兩張沒有血色的臉,臉如同胡塗亂畫的草稿紙。陳道生將一疊打印工整的借條塞進口袋裏,像塞進了犯罪作案的證據,“三根,我也就是說說而已,別當真,我走了,你歇著吧!”

馮三根青筋暴跳的手一把拽住往外走的陳道生,用力太猛,陳道生向後一個趔趄,鞋後跟卡到門檻上,站穩的時候,他的腳上隻剩下一隻鞋,馮三根將陳道生按在凳子上坐下,迅速衝進屋裏,嘴裏還說著,“我說掙錢不容易,又沒說不借錢,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一陣翻箱倒櫃聲音過後,馮三根從裏屋出來,手裏攥著一大把五塊十塊的票子,“二百八十五塊,都拿去吧!孩他媽膽結石要到年底才做手術呢。”陳道生不接,馮三根往他口袋裏一塞,就將他往屋外推,“趕緊去下一家籌錢吧!”陳道生說,“我寫一個借條給你。”馮三根將陳道生和那隻卡在門檻上的皮鞋一起推到了門外,“打什麼借條,搞得跟黃世仁與楊白勞一樣的。”門關上了,馮三根的聲音一半被關在了門裏。

陳道生站在屋外的黑暗中,聽遠處有一列火車汽笛的尖嘯聲,他覺得那聲音像一根生鏽的鋼筋刺進了他的心髒裏,他心髒一陣抽搐,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自從女兒小莉出事後,淚水成了他活下去的血液。

陳道生敲開三聖街62號大院趙誌槐家門時,才發現敲錯了,趙誌槐家本來不在要借錢的名單內,他老婆得了肝癌,家裏已經山窮水盡了,五十歲的趙誌槐腰彎得很厲害,他每天看到最多的地方不是天空,而是地麵,他似乎每天都在地麵上尋找墓穴的位置。見陳道生進來,他緊緊拉住陳道生的手,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道生,真想不到你能來看我們,誰都不想沾上我們家的晦氣,我也能理解,可桂梅已經晚期了,住院也花不起了,每天不打幾針杜冷丁,疼得直叫,杜冷丁便宜,可再也拿不出錢了。”他甚至還回憶起當年他們在廠裏的一些幸福時光,說那年頭廠裏過年發油和掛麵,真是社會主義好。陳道生進裏屋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桂梅,充滿黴味和藥味的房間裏漂滿了死亡的氣息和桂梅絕望的呻吟,陳道生抓住了桂梅病入膏肓的手,像抓住了一隻筷子,他想起了這雙手曾經高舉著鮮豔的紅旗在廠大禮堂舞台上所向披靡,桂梅曾經是廠裏文藝宣傳隊公認的明星,她演的《紅色娘子軍》裏吳瓊花曾讓當年許多小夥子想入非非,可當年的女明星眼下卻像一堆爛棉絮攤在床上,等待著死亡就像等待著革命勝利一樣迫切。陳道生心裏掠過一道往事如煙的悲傷,他握著桂梅的手說,“本該早點來看看你,可小莉也出了點事。”再往下說,就沒話說了,除非說假話,要說桂梅會好的,那就像文革標語口號一樣空洞,所以他就不說了,他從口袋裏掏出馮三根的二百八十五塊錢,對趙誌槐說,“先拿去用吧,買點藥,再買點好吃的。”趙誌槐接過錢,數了一百塊錢,將其餘又還給陳道生,“有一百就夠了,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開服裝店借的錢還沒還完呢。”陳道生說,“我有個鋪子,好歹也有進項,都拿去吧!”趙誌槐不幹,兩人推拉了好半天,趙誌槐答應再拿二十塊錢。陳道生走的時候,桂梅在病床上聲音軟弱而又堅決地說了句,“道生,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呀,家裏還都得靠你們男人撐著呢。”陳道生嘴裏應了一聲,感覺上卻像又上了一次吊。